我在黎明醒来

　　
剑鸿 　　一
　　只有不多的时候，我才会在黎明时分醒来。
　　也只有在黎明醒来的时候，我才能在一片静谧寂然中清晰地感到自己真实的存在。清醒的意识和澄明的心境，就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或者水波不兴的池塘，恬静地映照着黎明世界的清新气象。这样的感觉总让我沉浸于一种恍惚相识的久违的意蕴里。
　　黎明，是白昼时光的童年，整个世界还在酣睡，阳光正在幽暗中等待分娩。沉寂的城市里，无数房子里的无数人们，还在做着各自五色斑斓的梦。已经睁开惺忪睡眼的我，仍然保持着睡梦中的姿势，静静躺在淡淡星光下尘世的一角，和着城市角落里隐约的虫唱，独自感知着世界苏醒的声音和样子，感知着黎明轻灵的步履逐渐将飘渺的梦境带走。
　　窗外的一抹天空由幽暗渐渐变得灰白，一两个幽深的念头飘过之后，它就会显出不易察觉的淡蓝。树上的小鸟对夜影的遁去比我更加敏感和激动，叽叽喳喳为黎明的到来而鸣唱，它们的声音虽然比白昼间更为清脆热闹，但却并不让人感到聒噪，反而增添了黎明的寂静和怀想的氛围。它们的热爱黎明和在梦醒时分的心情，也许和我是一样的。
　　已经有朦胧的灯光在远处的窗棂亮起，楼上楼下也有些轻微的响动，杂沓的鞋底和家具木腿擦抹楼板的声响洋溢着温馨，豆浆机转动的嗡嗡声里装满了平凡人对生活的热爱，勤快而善于迎接黎明的人们在为新一天而准备，还有人正在进行着一个长长的哈欠，那样的哈欠在新鲜的空气里柔柔地荡漾开去，似乎意在勾起一线对于黑夜和梦境的回味。
　　寂寥的城市街道上，几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的马达声响，穿过黎明的寂静和冷清，直击耳膜，显得格外刺耳，总让人惊心于即将开始的喧闹和紧张。
　　二
　　更多的时候，我是拖着残梦中隐隐的焦灼和疲惫，在手机闹铃的狂响中惊醒的。幡然顿醒之际，我经常暗自为梦境中的场景和经历并非真实而感到轻松和庆幸。此时，黑夜的背影已悄然走远，窗外阳光灿然，蓝空如洗，人声喧闹，繁华依旧。
　　在这样的情况下，梦境总是会迅速退却，隐入深不见底的意识深渊。这直接导致了一种结果，就是我对多年来许多奇特梦境的遗忘。同时，我也只能在迷糊中匆匆爬起，慌忙机械地履行着日常的程序，潦草地清理口腔的菌物和面部的残垢，带着宛如面具般的生硬表情，开始奔赴忙乱的世界。
　　这样一来，我的现实中的紧张和厌烦，就经常紧接着梦境里的焦灼和疲惫，匆忙的苏醒也因此显得苍白和没有厚度。
　　每一次苏醒其实都意味着灵魂的新生。当意识披着飘逸的睡衣从幽暗的梦境走向明媚的现实之际，我常常会为那份如孩童时的清明透彻而深自怀念，为淡然活着的状态而心存欢喜，为新的一天到来而满怀期待，为可以再次在太阳底下温暖的生存而激动不已，甚至为自己能再次品尝生命中渺茫的悲苦无奈而益加勇敢。但是，这样新生般的欢喜和澄净心态总是难以保存，常常被接踵而来的淡淡隐忧驱赶地无影无踪。
　　匆匆醒来，而又匆忙奔走在路上的我，经常由于疲惫而错过黎明，由于忙乱而迷失方向，由于隐忧焦虑而忘记活着的事实。只有在黎明醒来的时候，活着的意识和欢喜才会如此强烈和浓厚。不知从何时起，长于玩味生活况味的人们创造了一种态度：痛并快乐着。我觉得这多少反映了生命的本相，这种带着辩证意味的经验，更能让人在和生活纠缠的过程中获得哲学终极意义上的泰然。
　　沿着这样的逻辑下去，生存之悲与喜，确是生命硬币的两面。但只有活着成为事实，才能让这样的正反成立。假如忽然有一天，我们一下子沉入永恒的幽暗不再醒来，那时欢喜与快乐也没有了，连悲伤和忧郁也将永远不再。
　　三
　　带着这样的接受新生和享受痛并快乐的虔诚信念，无论有梦无梦，无论醒得是早是晚，我都时时鼓起勇气的风帆，让自己坚定的走在庸常的生活里。
　　然而，不断行走的焦虑和疲惫，不断累积的纷繁记忆和厌烦心理，总是像风雨一样纷纷打在心里，让心灵长起老茧。这样的老茧于我是极有意义的，可以聊以抵抗生存的敏感和痛楚。但是，有时它们更像是麻醉剂，潜入纷乱的意识，让睡眠越来越像鸦片，经常趁着思维的混乱和黑夜的寂静，将模糊的梦境拉得缭乱而且悠长。
　　在缭乱而悠长的梦境里，我经常看到让我惊心痛楚的死亡的场景，看到悔恨翻开血淋淋的皮肉嘲弄着我梦里的过错，看到自己在泥泞的路上逃亡而且无路可逃，看到自己行走在悬崖的边沿，或者在污秽的土地上踽踽独行，不管怎样费尽小心，侧身慎行，都难免在堕落悬崖或者沾满污秽之际惊醒。
　　这样的醒来，总让我感到有浓厚的灰白和沉重的影子覆盖在身上，只有使劲抖落这些梦的残影和碎片，才能真正确定自己已经苏醒，梦境并非现实。庆幸之余，望着残梦般的世界，忽然就有对生活、健康、努力、价值和荒谬世界的隐忧如潮般涌进心里。它们就像白蚁一样，疯狂而无所不摧的钻入心里，使时时建立的乐观和安详心态轰然垮塌，刚刚苏醒的心灵陡然阴郁下去。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和我一样，怀着这样的心情从梦里苏醒的人们，从人们眼中逐日增加的浑浊看，我妄臆地揣测着，在喧闹热情的表象下，每一颗心灵都在趟着属于自己的河流，朝着迷蒙的彼岸不顾疲倦的行进，忧伤和独孤构成生命本然的色彩。
　　四
　　所以，很多次醒来的时候，我总是会禁不住怀想起那些逝去的飘渺的童年。那些久违的令我怦然心动的意蕴就藏在童年里。
　　那时，我还是乡间一颗带着露珠的小草，在晨露初降、阳光普照中，瑟瑟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许多事未曾经历，许多问题无需考虑，只知道睡觉、吃饭、穿衣、上学就是生活的真相，希望自己尽快长大，期盼为父母争气，让他们高兴才是硬道理，从不知晓世界和生活还有非相、非非相，还有空相。
　　总是在悄悄的黎明，我从纯净稚嫩的梦中醒来，身边充溢着新鲜自然的乡村气息，仿佛世界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清新之气。我躺在稻草铺就的暖和的床上，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听着老屋窗外细碎的脚步声和树上小鸟的婉转啁啾，还有集聚在老井旁的大人的喧闹，深为这个世界的宏阔静美和生机盎然陶醉。
　　也总是在太阳没有照临的清晨，我被父亲叫醒，迈着蹒跚的步伐，跟在父亲的身后，向着寂然的野外和等待耕耘和收获的土地出发，一路上贪婪地呼吸着晨风从远处江面带来的湿润芬芳。俯身劳作的间隙，我会看到，温和的太阳在庄稼叶片间冉冉升起，照得叶面露珠光芒万道。我的被草叶露水打湿的裤腿，也渐渐变得温热而紧贴肌肤。黎明从田野经过，将我融化得像晨霭一样无形。
　　很多年来，这种被融化的感觉渐渐稀薄，经久的生活锤炼和扑打，仿佛在身体内注入了太多不能被融化的元素，虽然身形看起来更加坚韧坚挺，但却丧失掉了柔软，无法全身心的融化，即使偶尔被融化，总是会在怅惘的心头留下一些坚硬的残渣。
　　有没有和我一样的人们，愿意在黎明的地平线上，回首来处，遥望远方，守望生命意识的清明，期待和万物相融呢？
　　 （2011.11.7-11.17 264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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