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过后（二）

暴雨夜过后（二）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那么急切地盼望着见到老家的瓦房，仿佛一个与我生死攸关的重大疑案即将揭晓。我顾不得躲避泥泞道路上的积水，顾不得踩乡亲们在积水中码放起来的“砖块儿路”；我的心，和脚步同时比赛着运动的幅度和旋律。 近了，离家的房子更近了。远远地，看到房子直挺的轮廓，我的心似乎放松了一点点，可是，我依旧无法看清洪水的状态，无法看清前后池塘的水，究竟漫到了老家的何处，是猪圈，是菜园，是门槛，还是过堂屋？弄不清这些，我悬着的那颗心就永远无法平静下来。 加速，再加速。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乡村一隅终于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是一幅忧伤的乡村一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被暴风雨蹂躏的伤痕。像是一个被强暴而后又被遗弃的怨妇，一脸的孤独，一脸的迷惘，痛苦弥散在它整个的表情上，然后又通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举止体现出来。我目光首先锁定住了池塘的北岸，大树哪去了，那棵从我记事起就繁茂粗壮的大榆树哪去了。我定睛再瞧，却见到了它朝天耸起的虬根，虬根的泥土被雨水冲洗得发白，它，这棵记载着我无数童年快乐的百年古榆竟然被连根拔起？心一颤，感觉那一刻，内心深处一抹宝贵的珍藏突然地被抽走了，一份和家乡和老宅和父母有关的情愫，一种今生再也无法被复制、替代和寻觅的情愫，随着这棵老榆树生命的消失，已经完完全全地从我的生命深处消失了。 老家西部的池塘决堤了，和北部高处流过来的水集在一起，漫过了村西地势低洼的三家路口。我家就是村西的第三家，积水漫到了我家菜园栅栏的门口，却因东部的高地势而终止，然后越积越深，渐渐形成一个小蓄水池，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我家门口。农户人家过日子过的全是人气，自从8岁的弟弟溺水身亡后，爸妈过日子的底气便再也没有，更不会把丝毫的精力放在修房垫路上。近几年，我家东隔壁的小儿都接连长大，到了快要娶媳妇的时候，纷纷开着拖车拉土垫路，垒高院墙，建气派的门楼。我家的地势就低下来了，我家西面的两个隔壁，也都是人气不旺的主，一个是前几年脑溢血丧命的光棍，房子闲置起来了，不仅地势低，还长满了野草；一个是光棍哥两儿，弟出门打工成年在外，哥守候在家三餐都不定，哪有闲心琢磨和气派有关的门面事啊。 终于来到了老屋的栅栏门口了。经过了约一个白天的晾晒，门口的积水已稍许消退，紧贴着栅栏的东南边缘，已经露出一道泥泞的土痕。栅栏外东部妈细心经营的小花园已经面目全非了，长时间的浸泡，江西腊和月季的植株都已萎缩，那些尚未衰落的花朵，勉强绽放着生命的最后色彩。花园外围那些矮小的死不了花，也不再名副其实了，它们在积水中颓废着，疲倦着，没有了挣扎和拼搏的迹象。我拽着栅栏，缩着身子，踩着栅栏边的土痕勉强过了积水，大步迈到了院心里。 “妈，妈，”我一边大声地喊着，一边飞快地向屋里窜去。 和往常一样，爸平静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妈呢，我妈呢？等不及爸的回答，我钻出屋子，向南面的院子跑去。 “别急，妈在这呢。”听到了妈的声音，却不见妈的身影。我四处寻找，但见妈正弯曲着身子在院子南部的草棚里，“草棚子的墙被水冲倒了，我在垒墙呢。”妈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跳下，稳稳地站在地上。“墙塌就塌呗，”我一边嗔怪着妈，一边拍掉粘在她发梢和衣襟处的柴禾末儿。“我闲着也是闲着，把墙垒好堆放柴禾呗。” 妈轻松地说着，言语间丝毫没有面对着洪水的恐惧，我的心安稳下来了，从小到大，无论任何时候，妈总是带给我一种极大的安全感。一周以来因担心聚集起来的郁结之气，随着妈的言谈举止，全部化为了乌有。我越发感觉到，在最危险的时刻，我必须和妈在一起，这样我才不会有浮萍般的漂泊感，才不会有浪迹天涯般的孤独感。 我问妈是否害怕了。妈说才不呢，有了1962年发水的亲历，有了部队官兵和县领导在滦河一带抢险救灾的消息，她的心更是放到肚子里了。 恐惧感消失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咕咕作响的肚子，一整天，我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了。 院子边缘的青玉米棒不嫩不老，正是煮着吃的好时候，妈掰了几个棒子，放在西屋的大锅里煮，一会的功夫，锅里的水就有节奏的沸腾起来，一股诱人的青玉米馨香便钻入我的鼻孔，直刺激着我的味蕾。 我诉说着这几日在城里的不安：洪水一旦到来，不能走路的老爸怎么办。妈没有力气帮助老爸，会是多么焦急。妈笑着说，真到那个时候，也没关系的，总会有人帮忙的，我只是想着一旦发了水，我一定最先把新买的冰箱搬到炕上，可别让这到咱家入住不久的新朋友给水冲坏了呀。 我哈哈地大笑起来，不住地笑妈守财奴，嘴里嚼着的玉米粒喷得满地都是。 安置好自己的肚子时，外面的夕阳正好，南面菜园里的小路已被阳光烘干，我和妈顺着这路，来到了菜园外面的高坝上。 高坝里的河沟，积水很深，距离桥身部位，只有两三尺之遥。水是混浊的昏黄色，虽然没什么风，随波泛起的水浪依旧是令人恐惧的。我不能估计出水的深度，因为以前我使用的参照物无法再应用到这里。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夏天，我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淌水过河，去邻村的班主任家玩，那时的水最深处也不及膝盖。如今，这水体，这水势，别说淌水，就连走近前看一看，都是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的。 桥头上聚集着许多乡亲。这场大水，使他们再也无法平静地窝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品味寻常日子的馨香了。河水的水位让他们担心，庄稼地蓄积的雨水让他们担心，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的玉米秧让他们担心。他们聚在一起，边仔细观察着河沟里的水，边展开着和水有关的所有话题。未来的天气，超市价格暴涨的粮食果蔬，减免的公交车次数，滦河的水位，被他们反复地谈论着，因思想中潜在的担忧，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免有些夸张声势，当然，也不乏一种危险过后释放性的调侃。 见我明显受了他们谈话内容的影响，面部表情再显焦灼时，妈又是一笑，说：“哪有他们说的那么邪乎呀，后天就立秋了，雨水不会那么轻易地来到了。一切都会过去的，日子会和以前一样过的。” 母亲平静的脸庞，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恬静、从容。那是一首我今生永远品味不尽的隽永诗歌。我在这首诗歌的背景下一点点成长，一天天历练，学着去面对和承担，学着在暴风雨的日子里为自己吟唱。
[ 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12-8-10 15:2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