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棵垂丝海棠

校园东区有棵海棠，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一树淡粉色的花。云霞一样的花朵引来师生驻足观赏，为之欣喜赞叹，为之诗情荡漾。很多人在花下拍照留念，原本不起眼的海棠花渐渐成为校园一景。

那是一棵普通的垂丝海棠，其实就是乡下的那种野苹果树，嫁接苹果的砧木。没人刻意栽种，她的出现纯属生命的一次偶然，也许是学生随意丢弃的一个苹果核，也许是鸟儿在空中遗下的一粒粪吧。她像一颗梦的种子，悄悄地潜入宁静的校园，不为人知地生根发芽，然后探头探脑地钻出地面，和杂草闲花们站在一处，好几次险些被铲除掉。没人留意到她的存在，小小的海棠在校办工厂的院墙外寂寞而又缓慢地成长着，像校园里那些发育迟缓的孩子。没人知道她的芳龄，十八年前我刚调到这所学校，她就已经长在那了。也开花，尽管没有现在这样繁密。十年前，校办工厂被夷为平地，独保留下墙外这棵海棠。绿化校园时，海棠脚下种了绿草，周围种了景观树，旁边是多功能厅。

我喜欢海棠，也见过许多海棠。春天的，秋天的；草本的，木本的；白色的，红色的。最喜欢的还是这棵垂丝海棠，她是名符其实的校花了。生在校园，长于书声，这棵垂丝海棠因濡染了书卷气显得优雅文静。比起西府海棠，她的花在形色上都要弱一些，但她却以长发一样柔美的枝条平添了十二分的妩媚和谦逊。她静静地开花，悄悄地落叶，春去秋来，目送一茬又一茬莘莘学子走出母校的怀抱，而她却和我们这些园丁站在一起，选择默默的坚守。

校园里的绿色本来就不多，我们往往是从这棵垂丝海棠的身上获取春天的点滴讯息的。四月，春光清明。一场春雨过后，细枝上爆出眼睛一样的花蕾。一夜之间，枝头堆满了雪粉似的白花，像云像雾又像霞，粉白的海棠花炫亮了校园的大半个天空。春风吹来，缀满花朵的柔枝婆娑起舞，像“霓裳羽衣”的盛典，又像美女的秀发在风中披散，一种原本普通的木本植物被春风之手撩拨得风情万种。单调重复的校园生活因了这时钟一样准时的美的提醒和渲染，而显得浪漫精彩了。一年又一年，垂丝海棠就这样静静地陪伴着我，就像我多年的老同事一样有情有义。有人怕她寂寞了，在另一侧的草坪里也种了一棵海棠，不过比她小一点，也并非垂丝一属，形态花色都不及她美。不远处还有两棵樱花，那种单瓣的小白花，与叶子混生一树，模样比她又要逊色很多。

很多年前，我在垂丝海棠对面的楼上讲课。从高处俯瞰她，可以很清楚地注意到她的一颦一笑。每到花开的时候，走廊里聚集了很多学生，我指着那树海棠花对他们说：“看啊，好美的花，那就是春天了。”出来看花的学生中有个叫宋小棠的，有好事者对她喊：“宋海棠，宋校花，那是你的花，你就是春天了。”宋小棠并不分辨，只羞赧而满足地笑，略弯下细软的腰枝，白皙的脸上洇开了胭脂一样的红云，比垂丝海棠还要美。那时候，隔壁的党校办有常班，它的食堂紧挨着那棵垂丝海棠。上到早上第四节课的时候，空气中忽然飘来回锅肉的香，把我们辘辘的饥肠搅动得万般难受。

又是一年的春天，宋小棠展转联系到了我。回想起师生一起走过的岁月，都感慨万千。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她对我提起那件往事，她说美丽与饥饿的感觉总是连在一起的。她还问起她的那棵垂丝海棠，要我拍了照片给她传过去。她那时候远嫁南国，想家想得快疯掉。当我举起相机对准垂丝海棠，才发现她的花比往年少了许多，尤其是树顶上，只是零星地点缀些白花，余下的是光秃秃的还没长叶子的枝条，根本达不到当年鼎盛时期满树繁花不见枝条的模样。这样一副尊容传过去，一定会让宋小棠失望的，但我还是拍了，给她传过去。我对她说，海棠花老了，学校老了，老师也老了。她宽慰我说，谁可以长生不老呢？老了老了，就成了宝贝了。

我是不是宝贝，宋小棠说了并不作数，但我却真的老了，海棠花也跟着我一起老了。流光容易把人抛，日子像脱缰的野马一天天飞也似地溜走，根本不会在意爱花人的感受。在这所学校，我先后送走了七届毕业班，每次照合影，垂丝海棠总在对面看着我。她仿佛在问我，你班上今年考得好吗？我羞于启齿，因为我也是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海棠啊！是的，垂丝海棠春天开了满树的繁花，金秋却结不下哪怕半颗有分量的果子，这是美中不足。海棠果很小，小到肉眼几乎看不见，更别说食用了。

想起宋人一首诗：“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爱到荼靡，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最刻骨铭心的爱即将逝去，余下的，唯有记忆。我劝自己：何必那么功利呢？一生中最肆意地绽放过，美丽过，快乐过，这才是最重要的——就像这棵垂丝海棠。

2011年4月3日（181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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