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见了洪恩

　　倒春寒的天气，气温虽然整体回升，可是最低温度还在零下，如果不是河边垂柳透出些微黄绿，根本分辨不出是在春天。在这个春天的早晨，我碰见了洪恩，他一个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人的感觉真的很奇怪，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向我走来，我有一种直觉，等到近前，果然是他！他一身灰色袄裤，揣着手，头戴一顶灰帽，帽檐一层银白色的塑料纸，紧紧地裹住灰黑的脸颊，脚上穿一双辨不清颜色的休闲鞋，像一个山寨版的蜘蛛侠。
　　村子距离城市有50里，我不知道他在城里待了多长时间，但是我能断定，这段路，或是更远，他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村里像洪恩这样的人有好几个，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离开村子多年，或许已经离世。另外几个都有家人看着，好歹有口热饭吃。洪恩一个人，去周围村里要饭，要多吃多，要少吃少。好在十里八乡的大多认识，也不差他这一口。村里每五天逢集，他逛来逛去，有人赶紧塞给他个烧饼包子什么的，把他打发走，怕耽搁生意。
　　洪恩的活动范围主要在村里，或是通往村里的路上。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差不多的打扮，不声不响地站着蹲着，或是慢慢腾腾地走，偶尔捡起一块烂瓜果、白菜帮、霉馒头塞进嘴里，默默地嚼，有时也捡吸别人刚扔掉的烟蒂。
　　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洪恩即使饿死也从来不偷、不抢、不祸害人。有人发现他倒在自家院子里，饿得一动不动，眼睛渺茫地望着远处，入定了一般，于是，赶紧着告诉他的叔叔婶子们，送点热饭给他吃。时间长了，大家也都麻木了，人的命，天注定，随他去吧。有段时间，看不到他，以为他死了，可是过些时候，他又悄悄出现在村子里。
　　洪恩年轻时候一表人材。他娘是农村妇女；他爹是钢铁厂的退休工人，脾气犟，嘴臭，眼斜，瞧不起人，村里人背地里叫他“大斜子”，说洪恩的婚事坏就坏在这个“大斜子”身上。
　　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结婚生子，高高兴兴过日子，洪恩日渐郁闷，喝酒、发脾气，摔摔打打，明里暗里埋怨“大斜子”名声臭，影响他娶媳妇。爷俩像一只槽上拴了俩叫驴，又踢又咬，乱了套。洪恩娘暗自垂泪。
　　洪恩加入了村里的光棍行列，由最初的小和尚，一天一天向长老的位置迈进。有一年，村里人从南方买来几个媳妇，可惜狼多肉少，洪恩没摊上，雪上加霜，酒后对“大斜子”动了手，“大斜子”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后来洪恩终于也买了一个媳妇，云南人，长得挺秀气的，干活利索，说话简快，很快融入进来，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洪恩家”。可是洪恩一家人始终不放心，怕媳妇跑了。那时候有个词叫“放鹰”。骗子们设好局，把“媳妇”卖给光棍，然后再寻机逃跑，买家落个人财两空。村里先前买的几个媳妇，跑了两个，有的还撇下一个刚断奶的孩子；剩下的连打带关，成了半傻子。洪恩一家人万分小心地看着，白天夜里不离人，只等着女人怀上孩子，希望用孩子拴住她。想必洪恩在有了媳妇之后也是半喜半忧。后来“洪恩家”生了个女儿，洪恩喜笑颜开，孩子满月宴席上，他醉了，不省人事，醒后就疯癫了，“大斜子”骂骂咧咧，这是报应呀！
　　再后来，听说“大斜子”带着老婆、儿媳妇和孙女离家外逃，杳无音信，原因是洪恩扬言要杀了他们。
　　有时想来，人的生命真是个奇迹，大家都说，你看看洪恩，整天吃什么呀，不脏不净，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天一天把他爹熬没了！
　　洪恩爹死的时候洪恩没在跟前，他的女儿回来给爷爷披麻戴孝，算是替他尽孝吧。女儿大学毕业了，挺好的一个女孩，大家都说她长得有几分像洪恩。人呐，唉！洪恩这也算是一辈子。
　　我曾经在父亲承包的蜂窝煤厂里遇见过洪恩，旧衣衫旧鞋子，脸色青黄，眼珠外凸，定定地瞧着我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头皮发麻，强作镇定，内心的惊恐掩盖了本能的厌恶，像一只丢了桨的小船，淹没于他周身的气场里。他从我手中“抢”过烟，大口吸，烟焰像一条突进的蛇，急速地向着他的嘴唇蔓延，消隐于蓝色的烟雾里，和他的头颅融为一体。吸完烟，在舅舅的训斥声中洪恩默默地走了，眼神中闪过一丝诡异地笑，像一个青黄色的旋涡。
　　再次见他却是在这座城市，我和他相错而过，他没有看到我，继续拖拖沓沓往西走。我看不到他的头发，看不清他脸上的皱纹，可是从他的步履身影隐约可以看出，他有些老了，有点像法国作家莫泊桑笔下的“于勒叔叔”。
　　洪恩越走越远，背着初升的太阳。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碰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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