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命

　　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已经十个月，当我慵懒地挥挥胳膊、蹬蹬腿时，我立刻感觉到一股温暖轻轻抚摸着我，我急于想知道那种温暖的来源，于是沿着温暖的路开始前行，母亲因此进了医院的产房。
　　产房里安置着两张床，一张床上，一位女人已经占住了，旁边立着穿着文明的男人，等待着他们的宝宝出世。这个女人大概很不寻常，她一边哭，一边骂他的男人，骂她的男人快活了，却来让她遭这份罪。而她的男人唯唯诺诺，一个劲儿地傻笑，一声也不言语，只把一些散发着诱人香味的东西递到女人的嘴边，惹得旁边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哈哈大笑。一位医生尖着嗓子叫：“李主任，你也别怨张局了，你也不一样快活啊，一会儿就生下来了，有啥啊……”女人便不再叫，吃着男人递到嘴里的东西，一边嚼一边跟医生们说话，间或一两声“唉哟”声。产房里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儿，但这并没有影响医生与护士们的食欲，她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在吃着那个张局拿来的不知名字的东西。我能听到一声声的咔咔嚓嚓的啃咬声，还有悉悉索索地咀嚼声。
　　母亲的到来，如一根草芥，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大概穿着露着棉花套子的母亲瑟缩在产房门口有煞风景，一位护士便扔过一句“上产床等着”，然后扭过头继续她啃啮的工作。
　　母亲站在产床门口，一动不动，她已经无力再挪动一步了。于是母亲哭了起来，但除了我，谁也没听见。
　　母亲所在的位置，离产床只有五米，但母亲需要用尽她平生的力量，才能走到那个能拯救她和我的地方。
　　但母亲却无法凝聚她全身的力气。
　　于是母亲再一次哭了起来。
　　母亲的泪打湿了衣裳，却并没有打动那一群同为女人的心。我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声哀求：“救救孩子吧，我实在走不动……”
　　大概母亲的哀求打扰了医生们的雅兴，便有一个医生回过头来说：“两步就到，叫唤什么，走！”
　　鲜血顺着母亲的腿向下流，浸湿了裤子，淋漓到鞋上，地板沾满了红红的血水……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发怒了，挥动着拳头，飞起了双腿，但无济于事，只是给母亲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母亲已经无法站立了。她蹲在了地上，前身慢慢地趴下，母亲肯定是怕压坏了我，然后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她的头沉重地靠在右臂上，左手向前伸去，然后抬起头，右手也用力向前伸去，双脚使劲儿地向后蹬，前身牵引着，终于，母亲向前挪动了一步，身后的地上，便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这一步，似乎给了母亲无尽的勇气，然后，母亲的双手再重复着以前的动作，于是，母亲又向前挪了一步，身后是延长了的鲜红。母亲用她的忍耐和坚毅，铺就着一条生命之路……
　　产房里的鲜红痕迹已经足够长了，从门口到产床的床脚下。
　　产床里此时已经鸦雀无声，没有了说笑声，也没有了咀嚼声，我感觉到了一道道目光像利剑一般刺向母亲。
　　产床下，母亲已经完全瘫痪，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微弱的声音吐出一句模糊的话：“羊水破咧……”和着的还有母亲似乎永远也躺不完的泪，然后，母亲便再也不能说一句话。
　　大概医生们已经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有一名医生朝产床呶呶嘴，对护士说：“把她弄上面去。”一位护士便走过来，极不情愿地呵斥了一声：“上去！”
　　母亲微微地睁开了双眼，透过母亲黯淡的眼神，我看到了这个护士，这是一个靓丽的女孩儿，瓜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阴森森的，有些怕人，白皙的脸上镶嵌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从那两只眼睛里射出来的，是一道犀利的冷漠，嘴角漾起的，是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鄙视。母亲没有再开口哀求，也没有流泪，只是用尽力气，伸出双臂，双手扒住产床的床沿儿，我感觉到一丝压抑的痛，然后，颤颤悠悠，颤颤悠悠，母亲竟然站了起来。
　　此时，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一动也不敢动，任母亲独自挣扎。
　　但是，产床太高了，母亲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了。
　　于是母亲便靠在了产床边上，喘息了起来，母亲低着头，看着产床上的斑斑暗红色，不再有任何表示，仿佛一尊雕像，凝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护士也不再呵斥，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
　　所有的人也一起呆呆地看着母亲。
　　产房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那一位待产的李主任也把头扭过来，看着母亲，眼里仿佛有一点点光。也许同是将要为人母了吧，她发了慈悲：“把她抬上去吧。”
　　医生便如听了一道懿旨，让另两名护士过来，三个护士一起努力，母亲便如同一捆柴禾，被扔在了产床上，静静地等待着生或者死……
　　一位护士要母亲把裤子脱掉，但母亲没有理她，我想母亲应该是骄傲地闭着眼睛，她没有时间再去应付那些冷酷的人的任何要求了，她此时应该是在想我……
　　一位医生指着一名护士，吩咐了一句：“把她裤子脱了，看来要生咧。”
　　护士拿过来一把剪刀，一声“咔嚓”，我感觉到我被人向下拉了一下，母亲的圣洁便完全展示在产房里，像一位天使，静静地等待把生命赐给我。
　　此时，产房里仍然站着那个叫张局的男人。
　　我突然不愿意出去了。
　　但一双手隔着母亲的肚皮推动着我，我极不情愿地顺着一条狭窄的路向前滑动，母亲的身体是如此的温暖，我已经习惯在里面了，但我无法抗争那一种力，一种来自母亲内部推动的力，和另一种来自母亲身外的力，我又听到了母亲的呼唤，那呼喊声竭力撕……
　　当母亲的最后一声惨叫在产房里回荡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道耀眼的光，强烈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于是，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一声不吭，母亲所遭受的苦痛，让我不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但我感觉到我的双脚被人用力地提起，像一只挂在树上等待剥皮的兔子，身上不断被拍打着，一下，两下，三下……
　　我仍然一声不吭，我用我的方式在抗争。
　　但我又被另一只手提起，而且拍打得更加重起来，我感觉到噪子里有一堆东西在向外涌动，不得已，我张开了嘴，使劲儿地骂了一声：
　　“哇……”
　　这是我第一次骂人，算是为母亲所遭遇的冷漠报了仇。
　　但我没哭。
　　一床刚刚能包裹住我的小破棉被，严严实实地捆住了我，有人把我抱起来，扔到了病房的床上，我一个人便静静地等着母亲的归来。
　　母亲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一丝温暖开始烘烤着我，此时，我真正懂得了那种温暖来自于手，接着，那只手便往我的嘴里塞进去一颗樱桃，我使劲地吮吸着，一股甜甜的汁液流出来，我的心开始安逸起来……
　　等我感觉到肚子里再也盛不下任何东西的时候，我立刻睡着了，靠在母亲的怀里，如同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温暖……
　　
[ 本帖最后由 烟雨飘过 于 2013-1-5 10: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