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之夜

山中之夜
　你还记得山中的夜吗？

　　整个夜穿着银灰色的衣服，在一片微红色的光里。那银灰色在飘动，仿佛你化身的影子，从时光里浮现出来，从乌黑的一团树叶中间开出的花，那是一团黑色的花，它在山里的道路上开着，像从某个人心里哭出的泪水。

　　我遇见了你的悲伤。那是一个夜晚截取的一小段时间，摆放在一片月光下的祭坛上。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了，却不知道这呼喊声里，有什么。水从树枝上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那种惊异的知觉，到底要说明什么呢？他们累了，你也累了。这个夜晚的光看着你们，月光里的树木和植物，呼唤你的眼睛记着它们。整座山张着辽阔的怀抱，它等待了很多年，在这样的山里，没有遇到你目光的山光水影，那种等待，是一种永恒的枯寂。

　　你来了，月光才来，从半空中飞过的鸟的声音才来。你听得到从在地上穿过草丛的细微响声，无意抚动草的头颅，那不是轻易的，不是无缘无辜的，是时光里积蓄了的一种力量。那力量通过水和月光抵达草的身体，传到草尖上。草尖上有露珠，在幽微的光中，一下显现出它的晶亮。你知道，这些千年的草是孤单的，拂过的风，可能是浪荡的纨绔子弟，摧残过那些鲜绿的草。在过去的日子里，它们瘦弱而憔悴地在那片土地上，艰辛地活着。

　　那些日子，我在山里看那些草和树木。我像要寻找一种归处，来到了这个夜晚的大山里。我不知道我要找的在不在，但我知道这山里有唯一的可能。就像无意在山里遇到月光，但月光出现了，无意遇到风，风也出现了，所有能事前想到的，都不是我追寻的。我只是想到这里来，看看空寂中，那些空白处，只是让这里的空间清除积郁在内心的浊气。这片土地，其实是一个庞大到没有边际的世界。

　　如果我说，心里住着一个尘世并不存在的人，有人会相信吗？有时会发现他突然活着，像一个早年从家门口出走，后来遇到又不断失散的一个人，有人信吗？后来，他又在梦里罹难，灰飞烟灭，有人信吗？我看到自己从村庄离开，看着我一步不回头地走上那条泥土路，后来道路变成了石板的，再后来变成坚固的水泥的。走了很多年，终于发现了，我心里原来有第三条岸。在那条藏进雾中的岸上，有一个吹萧的少年，他看上去像我的影子。

　　坐在山中的坡地上，我看到他朝我走过来，他的影子进入到我的身体里。那像一种拥抱，我知道那是我的一缕魂魄，这么多年，他在我心里走进走出。这一刻整个山体承接着浩渺的月光，我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游动的魂魄。它是我永恒的归宿。意识到这一点我浑身发抖，一种轻微而满足，一种幸福的发抖。那个灵魂的影子，借着山中无限的空寂，融入到我的身体之中，那种交汇，让我听到了溪水在山涧流动的响声，听到了叶虫的窃窃私语，那大概是一种合唱。

　山道上的石头湿漉漉的，有翅膀飞过的扑棱棱响声从头顶漫过。我看到了鹅黄的月亮在天空上挂着。从那里走过的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过去和未来，只记得有一种模糊又清澈的光，照到了自己肉身里。

　　脚步一下一下落到粗疏的沙石路上，身后的人跟着我一起朝前走，只知道那地势是高起来的，树木在半纱的薄雾里，像女子的纱巾。若你那么亲近这蔓延着着视野里的夜间树木与草在月亮下的姿影，那身心里就仿佛浸润了凉意清爽的水。在水无声漫溢身体的过程里，听得到一种声音，仿佛细微颗粒聚成的一条流动的声线，一点点地，在清寂而柔和的空间里，轻然舞动，一直那么流溢着的轻舞，你不觉间以为那是，一种水袖了。

　　我看见了我的肉身，在那些水与植物的气息之间，找见了我。听见声音，我就是那些声音的化身，看到急飞的鸟，我就是它的一对翅膀。低头时，我又是那安然扎根在泥土里的一棵树、一株草……，而当声音和鸟经过我的身体萦绕盘旋飞翔时，那个鸟，就拥有了我的灵魂，正从我坐着的地方飞向远方……

　从山里回来之后，我忽然觉得那座山是一片我记忆中的岛屿了。在时间之中，我活在那里。风在涌着四周的水，在一次次的涨潮中，拥抱着岛屿。我的梦想就是从那里登陆的。我看着脚下的土地，像是有个声音在说：“你是这一片土地的难民。”站在那儿，感觉到风从远方吹来，在流浪山水之间，你将和这个春天一起，承受土地上的压力，和土地里的种子一样，在交织的风雨中，繁衍生息……


　　　　　　　　　　2013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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