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猪赶了一趟集
2022-01-13抒情散文宋长征
集市离村庄不远,集市是一座更大的村庄。很多村庄的很多人都来到集市上也便成了集市,于是很多人的很多时间,都和集市产生了微妙的关系。卖鱼的,卖菜的,卖瓜果梨桃各种时鲜果品的要占好地方。倘是老卖家,哪个地方是自己的地盘基本固定,收杂税的若有一天看……
集市离村庄不远,集市是一座更大的村庄。很多村庄的很多人都来到集市上也便成了集市,于是很多人的很多时间,都和集市产生了微妙的关系。
卖鱼的,卖菜的,卖瓜果梨桃各种时鲜果品的要占好地方。倘是老卖家,哪个地方是自己的地盘基本固定,收杂税的若有一天看见换了一张新面孔,也会觉得诧异一下,开单子撕条子的速度快了很多,并不跟你说长道短拉些家常话。 卖鱼的和卖猪肉羊肉的皆在一起,一人高的铁架子上挂了几个铁钩子,猪和羊不是老了,它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填饱人的肚子,这有点不公平。但人与动物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很少有人看见杀猪宰羊哭哭啼啼,表现出无比悲痛的模样。现实往往就是这样,褪毛的猪剥皮的羊肉还鲜活着却早已消逝了生命的迹象,挂在铁钩子上,挂在铁架子上,大块小块匀开,臀肉排骨剥离。相比鱼似乎慈悲了许多,鱼贩子一大早赶往不远的水库,养鱼人早就张网以待,昨夜放下的渔网,五更天咳着从看鱼的房子里出来,收网。银闪闪的鱼儿们惊醒了美梦,它们想要挣脱,可谁能奈何得了一张渔网呢,密密匝匝的尼龙线织得很密很结实,翻几下跳几下劳而无功,也就翻了白眼,让主人忍着困倦过称,收钱。鱼池子很大,很多鱼挤在一起就变得小了许多,喘不过气来,电瓶吹氧机呼呼供着氧,认了命的鱼儿游呀游呀翻着眼皮看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知道自己悲惨的命运。 人世间其实很少有人(或猪或狗或猫和老鼠)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除非神——神真的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吗,也未可知。集市上有一条通南扯北的大道,最南端,也就是集市的上首,就有一座小小的神庙。小庙里供奉的却是大神仙。有几年人们唾弃神厌倦了神,和神势不两立,掀了庙瓦硬拆了庙门,砸了神龛神台子,神不吭声,任由人舞动四肢把神庙拆了个底朝天,望了望西天的日头,轰然倒塌。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儿,人忽然觉得离了神就好像少了主心骨,天天忙忙碌碌不知所为何事。于是请神,建庙,塑神像,金灿灿的衣裳给神穿上,明晃晃的皇冠给神戴上,脚上套了一双很是威风的朝靴,高高在上,慈祥的眼神仿佛苦渡着芸芸众生,又仿佛万物皆空。 小猪有点想不清楚,为啥一大早被人哄着骗着出来吃食。断了奶的小猪,以往的口粮并不怎么好,无非一把粮食一捧麦麸,有时还夹杂着干草磨成的面。当然,小猪知足,口粮好或不好并无大碍,日子还是流水般过着。今天与往日不大相同,秦老歪很早就起来糊了一锅玉米地瓜粥,香喷喷,甜丝丝,把小猪的肚子吃得溜溜圆。 “别再添了,添的多了吃不下。” “能吃,还能吃,你看还呱嗒嘴哩。”呱嗒嘴就是还没吃够的意思。秦老歪对三婆说着,一边赶跑那头想要蹭食的老母猪。 老母猪按说才是家里的功臣,儿子上学,女儿出嫁,小猪仔一窝接一窝接连不断,设若行情又好,养了十几年谁也算不清为这家生了多少钱。可老母猪明显显得年纪老了,两个蒲扇般的耳朵耷拉着,眉头上拧出来好多干菊花的褶子。尤其肚皮,怀一次娃儿涨开一次,早已失去了弹性,耷拉着两排钮扣一样的的奶子擦着地皮。老母猪不解地乜斜一下主人,很不情愿地折返,重新躺在麦草上,眯着眼听小猪吃得欢实。末了,好像很是满足的打了一个饱嗝,秦老歪这才冷不丁丢出绳套,将小猪套了个瓷实。 小猪在猪笼子里面挣,四个蹄子被紧紧拴住,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小猪想起不久前的场面,更多的兄弟姊妹被人从睡梦中惊醒,院子里就像炸开了锅;老母猪发了疯地拱猪圈,坚硬的墙壁蹭破了鼻子也没能拱出去挽救自己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绳捆索绑,丢进猪笼里。它们喊,它们叫,它们一次又一次撕裂了母亲的心,还是被拉到集市上卖掉。 那天小猪紧紧跟在母亲身后,也不知为什么别的兄弟姊妹生下来就比自己长得欢实。吃奶,小猪挤进去又被挤出来,只能等别人吃饱了才嘬住母亲的奶头。玩耍,它们也欺负小个子,总是不和小猪呆在一起。很多天后它们都无忧无虑长大了,小猪好像还是那么瘦小,秦老歪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甚至把小猪丢进村口的池塘里,小猪还是湿淋淋顺着门缝挤了进来。唉,养就养着吧,反正也糟蹋不了多少粮食——小的像只耗子。
小猪躲过了一劫,拥有了很多月白风清的好日子,依靠在母亲怀里看日头西沉,看月亮一点点爬上山墙,星星眨着眼伴小猪进入梦乡。 去往集市的路上已经有了很多人,大人带着孩子,男人陪着女人。去乡里办事的,照身份证交电费的,去计生办门口排队,等着让人用扩张器检验是否怀了孩子的。办完了事情才叫赶集,口袋里有钱想买啥买啥。赶集的日子好像很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说不出的欢笑。 小猪不觉得欢喜,小猪觉得今天大概就是世界末日了,所以使出吃奶的劲儿喊叫,挣扎。但绳子实在系得太紧,竹笼子实在严实,逃是逃不出,歇一阵叫上一阵,这让秦老歪有些头皮发麻。 羊市猪市牲口市其实也在一起。往年高个子骡子大头马憨厚老实的牛和个子矮小的驴子曾经是牲口市的主角,牙子们来往穿梭其中,看牙口,在袖口里面划价,自是一番热闹场景。但自从机器轰隆响着开进村子,人便不爱侍弄牲口了。——侍弄,有侍候的一层意思,人不能待牲口太薄了,牲口也是有血有肉能喘气的活物,一天拉犁拉磨不得闲,若侍弄的皮包骨头让人笑掉大牙不说,也不能顶替人力干又脏又累的农活。最后一头牛走了,最后一匹马快如闪电的奔逃再没回来,最后一头驴子扬尘而去至今仍无消息。牲口市连一泡新鲜的粪便也看不见。牲口牙子们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老了还是不由自主由腿领着上了集市,看一看拴牲口的树桩子,兀自叹了一口气,和多日不得见的老伙计坐在小饭馆的一角,抿一口烧酒,说着那年那月的老事儿。 羊市里有羊,羊是比较温顺的动物,眼睛像孩子般懵懂地看着人世,任由人牵到集市上,卖了人,进了屠宰场,一伸脖子一蹬腿,变成一锅汤浓味美的羊肉汤。 小猪的命运还不会如此,小猪还小,杀不了几两肉。但膘长得快,人买了去饲料可劲喂,不出三四个月就会长成膘肥体壮的成年猪,这才完成一只猪应该完成的使命。 板牙早年是个好的牲口牙子,据说凡是板牙看上的牲口一般都会给出买卖双方比较满意的价钱。板牙不经眼的牲口别人不敢看,板牙达成的买卖从没人提出异议。牲口市没了,板牙经常一张嘴露出的两个大板牙寂寞了许多。人老了,腰弯了,嗓子也像一只破风箱,呼呼啦啦招呼一声老熟人,蹲在拴马桩下不说话,老了的眼皮懒得往上抬,像个半死的人和那些半死的记忆一起回到从前。 可人老了民间的权威还在,一个集市上总有两三桩买卖需要说合。羊贩子驮走了几只羊,机动车一溜烟消失在马路上。板牙满意地将几文钱塞进口袋,一步一歪走到秦老歪跟前。 “卖猪娃?” “嗯,卖猪娃。” “太小了,怕是没人要。” “唉,老也长不大,费了不少粮食。” 等,板牙在等,等买主,虽说不能口吐莲花相信也能哄住个把人。物件是小可也省粮食嘛,小时候不长,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往疯里长,再说养下一头小猪实在费不了多大功夫,剩饭剩菜更省得白瞎了,几个月就能长够架子了。这是板牙心中所想,若成交三五元经济钱还是会有的。
秦老歪也在等,说不出等的是啥,假若换成自己也不会傻着买一头看起来耗子大的小猪,回到家里还不得受女人天天数落——不是狗不是猫,又不是养个小玩意儿,这么一只小东西莫非瞎了你那双狗眼。 小猪叫累了,早间吃得太多肚皮涨的像一面鼓,耗去了不少力气,喊也无用,叫也无用,干脆很不舒服地蜷在猪笼里,看年轻人搂着小姑娘赶集。女孩肯定是刚出嫁,缎子面的大红袄在玲珑的身子上裹着,两三寸高的小马靴咯噔咯噔敲来很多人看。女孩并不羞涩,这年头羞涩和憨傻早就成了同义词,他们偶尔抱下亲下,旁若无人搂着腰说要去哪家商店买衣服。 小猪也在等,等来一泡屎一泡尿,把早晨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排泄在了猪笼里。秦老歪骂了一声娘,又觉得小猪实在没多大罪,罪孽的是人,把将要上市的猪呀羊呀塞了很多吃食,好多出来几斤。人吃撑了比干活还累,小猪吃撑了肯定也不轻松。 集市就是流水,是一条河,来的人很快就会流走,卖了东西买了东西算是赶了一趟集。 集散了,小猪也赶了一趟集,看了很多听了很多,就是四肢有点发麻,过了晌也饿了,嗷嗷叫了两声,还得跟着主人回到原来的家。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5-26 20: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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