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故乡死了人

说起故乡死了人

自1986年，全家随教书的父亲农转非，入县城已整16年了，似乎一晃荡的时光就哗啦啦地流过去了，16年里，母亲已由丰腴体健的中年妇女,变成了年迈步滞的老年人。日常生活的岁月纷纷飘落中，母亲于 择菜或炒菜的时分，总爱念唠起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牛一狗，一人一物。尤其是听说村里某位乡亲死了，母亲更是说着时一脸的感叹涌动。她发怔的表情，总是让我悄然动容。每每她都感叹唏嘘地说，村里的某某死了，你知道不？你记得不？就是拿着竹竿，在村前稻田旁照鸡的那个老人呀，他总是眯着眼睛，太阳晒得他懒洋洋的，时不时扬扬竹竿，喊“哦—嗬—”赶鸡哩！母亲竟记得如此细致，说着时，以急切而热热的眼睛盯着我问。我当然是一脸的茫然，恍若隔世之后在一种神通广大的感应中，鲜活清晰到地看见了那位老人。这时母亲不懂我的灵性灵敏造就的想像，兀自猛然醒悟似地“哦—”了一声，说你那时还太小，不记事，整天像野兔一样四野里跑，扒墙上壁的，肯定不记得。

同村的来县城帮工的五婶已六十多岁了。清瘦瘦的她常颠着尖尖的小脚来我家走动。每每提起村中的某位老人死了，她们就要说半天，惋惜的语气仿佛村庄亦是一个大活人，村里一旦死了一个人，就好像村庄这个大活人体内坏死掉了某个器官内脏，而整个村庄在受着病痛的折磨，在老家的那个地方呻吟着，让她们牵挂哀怜。说着时，她俩还爱用衣袖擦拭红起来的眼睛，一擦拭，满是菊花状皱纹的脸上，就有了湿痕。那时，黄昏的梦幻的色彩，在她俩富有雕塑感的脸上生动而富有乡土淳朴乡情地流淌，依稀似那些温柔善良的光泽，是从她们的心灵中辉映出来的，暖了渐入暮色而清冷的时光。

有一次，我听她俩说起故乡一次死了人，听得很吃惊。说那是解放前夕，村里死人特别多，像鸡发瘟似的。有一家死得只剩主妇菊婶一人。过了一段时日，菊婶突然从村庄中失踪了。全村人都掉眼泪，说菊婶肯定是去了哪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跳了水，寻了短见。过了一个冬天，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正在融化，忽然有人发现村庄后那片荒凉的坟地里，一个人披头散发的，在坟洞中钻进钻出。一村的人吓得不安，后有大胆的村民，偷偷地窥看了，发现竟是村庄中失踪多日的菊婶。她的那个蓬乱的头发上哟，虱子跳个不停。她对村庄中的人视而不见，好像见了陌生人，又好像得了失忆症。当时我听得惊奇，懵懂的年龄觉得几分有趣，只是多年后再想起此事来，心里就发凉。像独自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在冰天雪地中，清冷而孤独。一般我听得不认真，偶尔撞进一点耳朵里。多年后渐谙世事，回忆起她俩说起那个孤独的妇人时，关切的目光是朝着故乡的方向，似乎近百年前痛失亲情的那个妇人，还活在这世上，还在故乡村庄后那片荒凉的坟地中，似乎她俩抚摸一样轻颤的眸光，直抵了茫茫岁月中那个妇人的内心深处，触摸了她心中的苍凉与疼痛，以及无处停歇而落泊无依的亲情引出的迷蒙的深情。多年以后，我才渐悟，母亲把那样久远的一场灾难，那灾难中那样一个妇人的伤心事，放在心中，是在她心中呼唤起了多少温温热热的情感，那无异于一曲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歌谣，在母亲心灵广袤的旷野上萦绕回旋。我忽然就羞愧，自己从前不该嘲笑母亲不爱看电视，不懂流行歌曲，其实，她们自有她们那个时代的另类流行歌曲，是由悲欢离合的生活自身谱成的，有着更丰厚的底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造就了母亲的至情至性，热心快肠，而当时年幼的我，是不太懂母亲何以爱说那些死人的事，其实她与我们现在爱听“村里有位姑娘叫小芳”，在本质上是一回事，她的歌却更深沉，需要像鱼一样潜沉到那音乐之水的深层中去触摸。母亲心中的，那个在坟地中的妇人的故事，我讲给谁听，谁都会真正的感动呀！

再一次听得认真的时候，是五婶死后不久，母亲眼睛哭红肿了。她说五婶真是个热心快肠的好人，一生靠帮人生活，却总是见人一脸暖融融的笑。日子苦得太紧巴了，她含泪撇下自己待奶的孩子去当奶妈，拿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又亲又疼，奶大的孩子都当她是亲生母亲，帮她在县城里安户口，建住房，她逢人就爽爽地说自己有福气，一脸的笑容里从不藏一点愁苦。你知道不，五婶是东北人，是村里的五爹把她从东北骗来的，五爹当年在东北当兵，说我们张家垸这儿西瓜有箩筐那么大，麦粒比冬瓜大几倍，可直接伸瓢进去舀白粉出来和面。一朵花似的五婶就信了，跟他一路跑来了。进村前，看见村庄的茅棚子，五爹还说那是村里的茅房（厕所），其实都是村民的住房。后来，五婶独自一个人无法回东北，就跟他一起住进了茅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五婶到县城帮工后，还每个月提好吃好喝的回去，哪像现在的一些女人在男人的眼皮底下乱搞？这一次，因为五婶常来我家中，还不时去旷野挖了野菜，包成素而脆，嫩而爽口的饺子，颠着尖尖的小脚，从城北慢慢走到城南，送到城南我家来尝鲜，我不觉亦掉了眼泪，随母亲去乡村她的坟前祭拜。回到家中，母亲还常用叹息着说，五婶每次回故乡去，总要带许多白馍馍回去，散给村中一些满面沧桑、腰背佝偻的老人，一人两三个，只怪城镇离得远，老人难买吃食，吃白馍亦是好的，像过节一样让他们喜笑颜开。难怪五婶人缘那么好，五婶比他们的孩子还贴心地惦记着他们嘛！母亲又提起一个阵旧的藤编的篮子，喟叹地说五婶要去之前已自感不行了，对我说：“金菊，我死了，这篮子就留给你做个纪念！”母亲重复这句话时，就学着五婶的腔调，听上去真像五婶又在我家中爽爽脱脱地说叨。五婶生前那些细细碎碎的事，又在母亲心中谱成了一曲温润动人的新歌谣。

此后，每次听母亲说起村庄里死的某个人，都觉得很平淡，回忆起来只在村庄中见过那个人的身影，连话都没有说过，便觉得他们死了没什么。

当我经历了一些辛酸的事，譬如一直以为是好朋友的薄，平常总说我写的文章只能在县级刊物上发表，一旦我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了文章，他竟在大街上涨红着脸，大声喊一定要害我。譬如初恋了八年的女孩，将我从她家中赶出来，我就孤零零地到荒凉的旷野中去狂喊乱叫……一件件辛酸的事，残酷地锻练着我的稚气和天真。我开始寂寞，体会到寂寞竟可以寂寞得发痛，似乎一夜之间就懂了菊婶和五婶的事。这时，我发现自己莫名地注意起听母亲讲故乡的村庄中死了某一位村民，不管那人熟不熟，以前说过话没有，死得平淡不，我都静静地倾听。这时就觉得村庄并不在迢迢千里之外，土气的村庄沐浴着暖暖亮亮、温馨芬芳的阳光，就在眼前，其实我一直没离开村庄走远。那座村庄是我出生的地方，那些死去的人的历历往事，就是一汪汪的深情，血脉般在村庄中穿行缠绕，感觉中那里总是很干净的，很温暖的，甚而在自己最落寞的日子，亦飘来一阵阵馨香。

听母亲说起故乡的村庄里死了某一位人，常常在小小的厨房里。厨房四周堆满了柴禾。进城了，母亲依然喜欢烧故乡的柴禾，说是烧柴禾煮的饭香喷喷一些，故请故乡的人送来了许多柴禾。听着母亲说着时，那些柴禾还没燃着，就散发着故乡的太阳那般清新清淡，亮亮融融的温暖，弥散到我心灵的空间，恍然间，我就懂了母说的故乡死了人的那些事。再静静地听母亲感叹地说起故乡死了人的事，我觉到了母亲远远地望见了那些往事和日子，在她的眼前如落叶般纷纷飘落，她是那般的追忆与怀念，是因为她心中收藏着他们如撒哈沙漠一样多得数不清的一粒粒的真情；收藏着他们耐回味的人生中，生动如雨后麦苗一样鲜活灵秀的细节。听着，我心里亦流淌着一股股暖流。我知道这暖流是源自她们讲的，偶尔撞进我耳朵中的事情中一波一波涌动着的温情与善良。由此，我懂得了心平气和地直面人生的苦难，平实地去生活，不是吗，有一些人再痛苦，但能超过菊婶那样全家死光只剩她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她住在坟洞中，去亲近她的亲人的气息，她都没有寻死觅活哩？！我亦知道我因此而不会像有的人在世事的忙忙碌碌的算计中，让自己内心变得阴冷，站在别人面前，刮去一阵阵的冷风。让别人的心里瑟瑟发抖。真的要感谢母亲给了我一个温暖又温馨的内心世界。

再回故乡，我亦买了纸钱，在那些坟前烧出袅袅的青烟，母亲望着久久仰望着苍穹的我，每每会说我长大了，懂事了。

而我是多么后悔从前没有认真听她讲那些死去了的人的事，仅菊婶和五婶的事，就让我领略了回味无穷的人生况味。她们是母亲心中两首多么深邃动听的歌谣，有时，我觉得母亲讲的那些乡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一生的人的事，产生一股推力，打开我心灵的门窗，让阳光洒遍每个角落，从而让心灵走向原野，让风儿清清爽爽地吹出清清爽爽的人生，醒悟到没有必要那么不够快乐，有的人大可不必深琐眉头，人生已短暂，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何必还要庸人自扰地栽培苦涩？其实，他们苍凉一生的博大是可以稀释我原来浅溥的忧愁，他们人生的深色是可以覆盖我原来忧伤稚气的浅色，虽然他们读书不多，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他们很深奥，深不可测啊，可他们从不故弄高深，只是让心跟随爱一起走，为着生计与生存，踏踏实实地生活。


[ 本帖最后由 张红华 于 2011-12-25 19: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