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

　　我看着她，她像极了我，我说的是神色而不是模样。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忧郁，却没有人为我留下永恒的一瞬。我看不见她的具体面貌，只觉得她比我漂亮得多。她的披肩已经破旧，样式却是新颖的，起码从我的角度出发，我一直酷爱着相似的披肩——至今没曾拥有过。我看着她微微低头的侧面，仍感觉到她皮肤的娇嫩和白皙。她的头发应该是金黄色的，逆光中看着有点发黑，她手中在编制着——我看不清具体的颜色，沉静而优雅的气质感染了我，我们的神色有着相似地方。那时，我的头发是淡黄色的，严重的营养不良——黄而枯。我穿着蓝色粗布褂裤，几乎毫无生命活泼的新鲜迹象，却一样没心没肺地快乐，下巴尖细、流着鼻涕。有时，我头上围着外婆的样式单调而有着短短流苏的酱红色的围巾（至今，在农村的集市上仍可以买到），远处看，典型的农村小孩子——朴实而愚钝。我不过七八岁，跟着外公外婆住着。

　　我看到《牧羊女》画中的牧羊犬——黑色的？远比看到那么多只羊感到亲切。我家就曾经养了一只黑狗，我给它起名叫小黑。我至今还留着小黑的几张照片，在风雪里狂奔，潇洒极了。跟着我们生活了十一年，在某种感情上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后来因为把家搬到县城，怕惹不必要的麻烦，不得不遗弃它。我坐上高大的汽车，看着被拴在树桩上的小黑，狂叫、挣扎、低呜，眼泪一滴滴地滴在我抱着一只白猫。在父亲面前，我们一般没有商量的余地。父亲把小黑送给了亲戚，小黑不久就忧郁而死。所以说，人比动物残忍得多，像我们如此爱着一条狗，也没有给它一份承诺、一个保证。至今想起它，心还隐隐作疼，自己都不敢面对，觉得特虚伪。

　　阳光从云层缝隙透过来，淡淡的阳光温热反而觉得身体内部的寒冷。那么高远的天空，偶尔从村中传来断续的狗吠，更显得空旷的田野中热闹的寂静。牧羊女是孤独的（看着她，忍不住有种揽入怀中的疼爱），牧羊犬是孤独的，绵羊们也是孤独的，众多的孤独加起来不等于——不孤独。虽然，牧羊女会放下手中的编织物，会看看高远的天，呵斥牧羊犬好好看护着羊群，对埋头吃草的羊们说笑几句，寂寞的感觉会从骨子里穿透出来。虽然那么多只绵羊在为生命忙碌，不过是为生存本能的挣扎。也许是淡然的，生命自身只是生命而已，其他的都无关重要。风是凉的，大地也是凉的，有种岁月不可预知的无奈——习惯性的。而这样的画面，倒让我想起李清照一首词《多丽咏白菊》：“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无限依依，是双向的相知的而不是单向赋予的，是好多人的感受吧。我看着《牧羊女》这幅画，淡黄的夕阳给她笼罩一种神性的光芒——其实，人时时与神共存、重叠，人在某一时刻有着神般的包容、笨拙、顺从和残忍。牧羊女脚下开着浅黄色的花朵，在我看来，特别像我们当地名字叫黄花儿的花草，隐隐暗示着生命的从容。那些羊啃草的时候，那些花朵儿也被羊们啃去了吗？柔软的花瓣，淡绿的汁液，喜欢和热爱也等于——谋杀和吞噬。

　　通过淡黄的阳光，我极力寻找属于我家的那只山羊，我喊：羊、羊，回家。眼泪流出来，寒风刺疼我的面颊，感觉火辣辣地戳热。我看到田野里几处沉默的坟，有着淡淡绿色的麦苗，低矮的桃树飘落着稀疏的焦黄叶子，缓慢而安静。我想不会有人从坟里走出来把我的小羊给牵走吧。我怯怯地围着一个又一个坟头转悠，看我的羊是不是藏在某一个坟头的后面或者坟头会打开一扇门，我的羊正在坟里咩咩地叫。我不记得我怎么回到外婆家，醒来时，羊就拴在我们居住的房间里拉又黑又圆的屎蛋蛋。我头疼欲裂，外婆在给我熬姜糖水。那年代，糖是特别稀罕的食物，只有在病中才有资格品尝。我头疼着，心里庆幸得病，为一碗糖水偷偷喜悦。

　　我没有《牧羊女》中牧羊女的羊多，我只有一只山羊，纯白色的羊毛，弯弯的羊角，眼睛黑而亮，温顺而听话，常贴着我的腿走，推都推不开。羊叫的时候，声音特别娇气，我都不好意思在娘面前撒娇，有着比我小的妹妹。可是，羊肯对我撒娇。没人的时候，我学着它的腔调喊妈妈，随即羞红了脸。山羊是外公从集市上给我买的。父亲带着母亲去省城看病，我就被父母送到外省的外婆家。看到村中的小朋友们去放羊，我也闹着放羊。我的放羊经历极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而且我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牧羊女——仅有一只羊啊，外公还无时不刻地跟着我。外公身材高大、四方大脸，脾气却比我外婆温和的多。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外公讲的关于地主和穷人之间的故事，外公讲故事的时候，用手捋着他半尺长的白胡子，呵呵一笑，很像电影中的老神仙。那是1980年的深秋，现在想起那时候，是烟熏火燎的一幅黑白照片，单调贫寒的记忆里有着恋恋的亲切。

　　不知道别人怎么品味《牧羊女》，作为作者米勒自身，贫穷而低下的农民生活一定给他不同一般的感受，何况，他在之前曾经奔波在繁华如梦的城市，历经了富裕和贫苦的强烈对比。我不知道，米勒笔下的牧羊女是想象还是果有其人，其实，这样的女孩子到处都是。而针对这个女孩，她的内心世界他能理解吗？不一样的经历有着不一样的人生感受，同一种环境下的人的思维和欲望也是截然不同的。无论牧羊女是寂寞的还是安静的，生命本身是让她充满喜悦的，我情愿自己这样坚持自己想法。因为，现在想起我短暂的牧羊经历，我现在特别的向往。唯有在外婆家想念爹娘时，看着镜框中母亲的照片，喊几声娘，哭泣几声，剩余的时间我过的快乐而轻松。已经上了一年学，因父母有病照管不了，我被送到外婆家，耽误学业大人也不担忧。不像我的女儿，3岁时，我就逼她上了舞蹈学校，无时无刻地向她灌输决定命运的知识，贴近自然生活的乐趣几乎没有。那时，我什么也不想，简单的快乐的像一个小傻瓜。偶尔，一个人玩着玩着，感觉到小村的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远处的狗吠、羊叫，一声递一声的，风轻轻地吹着，树上的叶子在静静地飘落，我感到心中有种悲伤感，特别深刻的难受感觉。直到现在，这种感觉时不时地袭击而来，之所以用“袭击”，有时感觉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一下子罩住我。总是过一阵，才缓过劲来。我曾经多次分析过这种感觉，一直以为跟自己小时时时有疾病缠绕有关。后来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看他写道：“我小时候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只是怅然。……心里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我说我有过与他极其相似的经历，你们会认为我是做作和抄袭吗？那我也坚持我的这份心境，只是没有他的妙笔生花，那么婉转地表达出来，我是心里有，说不出。这也是天份的差别吧。

　　现在，那些都成了过眼烟云，一片荒芜。像我的外公外婆，他们家满院的桃花，那只温柔的小羊，一切都在远去和消失，某种意义上说，一些也在存在和重复。像我和牧羊女，不是有着某种意识上的相似和重叠么？我不过就这么一转身，就错过和遗忘了“从前”，他们和它们。人心其实是很残忍、健忘的，而且还要残忍、健忘地活下去。无论怎样的痛苦、伤害和幸福，都会随着时间淡然消失。我不过是完成活着的使命，生命是父母给予的，无权轻视和放弃。倒是《牧羊女》让我又一次经历了小时那种心境和感受，还是有点恋恋的向往。虽然，想起那个年代，感受最深的还是饥饿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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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25 14:51 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