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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婆豆腐

2022-01-13叙事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37 编辑

        麻婆豆腐■敬一兵怎么看,一座城市,就是旧日事物瓦解或者毁灭的一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标记。尤其是它的高楼和地下建筑,以相同的形式伸展——楼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37 编辑 <br /><br />        麻婆豆腐

               ■敬一兵

  怎么看,一座城市,就是旧日事物瓦解或者毁灭的一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标记。尤其是它的高楼和地下建筑,以相同的形式伸展——楼的高度已经超过了鸟儿的飞翔高度,地下建筑的深度已经越过了埋葬死人的深度,这种以瓦解旧日事物为代价的伸展,在成都表现得很突出——已经找不到那道横跨府河的木桥,还有桥两旁的高栏杆、栏杆上雕刻的画、以及桥上的贩夫、走卒和推车抬轿下苦力的人了。桥和人,都随了清朝同治元年那段历史,一起瓦解在飘飘荡荡的风雨里,没了踪影。在这样的场景中,麻婆豆腐是唯一留下来的存在物。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一道菜肴的意义,更多的是坚守的意义,成了延伸到栖居范畴里面的一个生动景象。

  豆腐、豆瓣酱、盐、干红辣椒、青蒜、姜末、花椒粉和牛肉末,是构建麻婆豆腐菜肴的材料。它们听不见世间的喧嚣,看不见身边走马灯般变换的场景,只关心自己在麻婆豆腐菜肴里的位置,安静而又精心地斟酌调整自己的方向和角度,以便更好地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让麻婆豆腐的轮廓和线条,始终散发出类似荒野里的草芥才具有的朴素,以及来自清朝民间的原汁原味的气息。材料的性质,决定了轮廓的性质。麻、辣、烫、捆(形整的意思)是麻婆豆腐的菜肴特色,浓墨重彩的情形成了主角,足以震撼我的感觉器官,以至许多一直就居住在麻婆豆腐里的事物,随了吞噬过程,烟消云散,没有给感官留下玩味咀嚼的空暇。历史就住在我的隔壁,一块豆腐就是它的家。事实上,追索清朝同治元年那段历史的真相,与追索过程中发生的故事,是一样的精彩、生动和曲折。难怪平时我看不见它,摸不到它,不是它别有用心与别出心裁,而是我太麻木,太迟钝了。

  事情终于清楚了:麻婆豆腐的出现,就是一个民间故事正在复原。

  记忆是一个城市,以及生活在城市里的我的一个最柔软的部位。稍不留意,柔软的部位,连同它的形式和内容,就会被气候、喧嚣、速度、钢铁和混凝土构成的刀锋切割,支离破碎甚至彻底消散。合围而来的威胁,决定了记忆不能脱离壳的保护,单独游离在壳的外面。所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壳,对于维持和坚守记忆的形式和内容,实在是太重要了。记录心情的文字,如果留在宣纸,墙壁,木头或者石块上,大多难逃风化带来的覆灭结局。这种覆灭结局,就是记忆选错了保护自己的壳的结局。从这个层面来看,曾经生活在成都的古人,把清朝同治元年那段历史的记忆,安放在麻婆豆腐这个壳里的选择是英明的。麻婆豆腐确实是一个有个性的壳。它的个性就表现在它的滋味上。麻、辣、烫、捆的滋味,是符合成都人对潮湿的地理环境适应需求,在饮食上顺应自然所形成的惯性习俗。惯性习俗也是一个壳,它的里面,居住着坚守这个词汇的全部秉性和意味。没有人告诉我说,有一个民间故事在麻婆豆腐里等候我,更没有人用夸张的语气把这个故事讲述给我听,这个故事永远都安静地栖居在麻婆豆腐里,就像春风中,所有的枝叶始终都走在生长的途中,不会因为我的夸张和赞美而改变。保持真实的品性,是我突然想到古人把一个民间故事,安放在麻婆豆腐这个壳里的另外一个理由。古人抛开了娴熟掌握的文字,选择麻婆豆腐来记录故事,并不是有意藏匿。应该说,文字才具有适合藏匿的迷雾性质。麻婆豆腐没有藏匿的性质,甚至连一点迷雾的痕迹都找不到。它的所有叙述,都是敞亮和客观的,剔除了形容词,只有名词和动词,干干净净,不动声色。民间故事在这样的环境里繁衍生息,形状和内容不会被一场大雨淋湿,也不会溅上一丁点污泥的斑点。实际上,用麻婆豆腐而不是用文字来记录民间故事,才能够让民间故事,躲过一场纠结了歪曲、篡改、掩盖和毁灭真相这些元素的大雨带来的浩劫。

  明白了古人的英明吗?用麻婆豆腐传递民间故事,比文字更真实,更有口感,更持久。

  我不是美食家,缺乏历史的知识,也不知道厨师的烹饪技艺有什么窍门,是经过了多少人的传递才到了他的手上。它们不是呈现故事的先决条件。麻婆豆腐里的故事,应该说就是一条路,一头拴在烹饪的过程上,另外一头,连在我吃的动作中。我用眼睛代替脚走上烹饪麻婆豆腐的这条路,就仿佛是走进了一部老电影的镜头里。没有发现香火和梵唱,看见的是成都外北万福木桥边那条长满了槐树的巷子。中午的太阳让瓦房泛着青光,蓝布做的饭馆招牌在微风中飘荡,吸引着从木桥上走下来的挑油脚夫和小商贩的眼睛。一些脚夫迈过朱漆褪尽的高高门槛,走进饭馆先向老板娘讨碗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再从油篓子里舀些菜油要求老板娘代为加工些便宜的下饭菜,然后才坐在竹椅上,陪了外面传来的商贩吆喝和叮叮当当的茶碗碰撞声音,看老板娘炒菜。凡是来过这个馆子的挑油脚夫,都知道她是早殁店主陈氏的老婆,虽然脸上长了麻子不好看,但炒的菜好吃。脚夫总是会看见她先用葱、姜、蒜、花椒爆香锅,起锅后又放入豆腐,加半碗汤(水也可),烧沸后三、四分钟放蒜苗,烧半分钟后勾芡放红油起锅端上桌子的过程。烹调的过程中,始终有勾引口腹的香气在饭馆里萦绕,一直漫延到巷子里,招来更多的贩夫走卒,也招来了她对门一家馆子老板娘的嫉妒。一天,一个贩夫提着两斤刚剁好的牛肉末走进饭馆,人还没有坐稳当,对门馆子的老板娘仗着自己年轻又有几分姿色,使劲给这个贩夫投送秋波。贩夫惊喜,忘了那包牛肉末而向她的馆子走去。麻子老板娘见此情景心中又气又恼。这时又走进几个贩夫,他们看见饭桌上的牛肉末便说,麻子老板,我们要吃牛肉炒豆腐。她本不想用别人的牛肉末,但客人急需食用,就把这牛肉末同豆腐一起做菜。烹调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在放豆腐前,先加入牛肉末,与酱油和豆瓣酱煸炒上色,然后才下豆腐,加汤,与牛肉末一同烘炖,最后放蒜苗,勾芡,入红油。大概是贩夫太饿了,等不耐烦又在嚷嚷道:麻子老板,菜好了吗?之前的愤怒还没有熄灭,又新添了拿她脸上的麻子说事的怨恨,气不打一处来的她,在炒好了的菜上,又狠狠地撒了一小把花椒粉,心里暗骂:你们不是说我老娘脸上有麻子吗?老娘今天就用这麻子来麻死你几个狗日的臭贩夫!没想到这道菜贩夫吃了连连称赞好吃,过瘾,又香又有味!满清同治元年驻陕清军到南方镇压太平天国和云南回民起义,以及汉民团练借机血洗八百里秦川的回民贫民的混乱,没有波及成都。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制造的闭塞,甚至让挑油脚夫没有听到在陕西人口稠密、富甲一方的关中地区整整持续了七年之久的这场战争的一丁点动静。即便他们知道了战争的动静,也会认为那场战争的动静,还不如这道菜肴给他们的胃口带来的动静大。同治元年的成都商贩脚夫关心的是生意,然后是让老板娘传授炒豆腐好吃的秘诀,而绝不是战争。面对商贩脚夫的要求,老板娘的愤怒已经全部转变成了惊喜,说这道豆腐菜肴有两个关键要把握,亦即必须用石膏点的豆腐,必须用汉源产的花椒。为了记住这道菜,也为了将这道菜从同类菜肴中区分出来,脚夫们望了一眼老板娘脸上的麻子,给这道菜取了一个印象深刻的名字——麻婆豆腐。从此,吃麻婆豆腐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爆。想起古人说的那句话:少不入川。从字面上理解,大概就是指成都是一个平和、懒散、会消磨意志的地方,没有成器之前,最好不要跨入。其实不然,正是因了这样的平静,才让麻婆豆腐有了孕育和生长的机会,才让一个民间故事,在一个没有战乱肆虐、安分悠闲、接满了地气的踏实日子里,得已传承。

  一说麻婆豆腐就会眉飞色舞,大凡是源于我们吃的迫切。吃麻婆豆腐,是我们走进民间的又一条道路。

  我承认,每一次面对麻婆豆腐红、白、绿三色相互映衬明艳动人的景象,我的口腹之欲和追来的各种想象,就会喷薄而出,简直就像南太平洋上的女子亲手调制出来的蛊,对我产生了致命的诱惑。往嘴巴里送进一块麻婆豆腐,花椒厚重的麻味,就会立即占领整个口腔,令舌头失去味觉,唇颚迟钝麻木,口感混沌。之后,才有清香爽朗的滋味慢慢浮出,浸润在唇齿之间,仿佛急风暴雨后的荒野,轮廓和线条都变得更加清晰鲜活。我走在麻婆豆腐铺垫出来的荒野小路上的思绪,也有了灵性,一下子就与中唐时期诗人李嘉佑描述花椒的意境交融在了一起。花椒的麻味属于民间的味道,但在此刻,它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味道。混沌之后的清爽,是花椒麻味的核质,具有类似丰满敦实的意味,让我的记忆立即恢复了肉感和敦实的形态,想起了每一个跟在花椒背后从时间深处走过来的章节,都是与丰满的内涵有关。丰满的内涵不是臃肿,它的内涵是花椒,就像麻婆豆腐的味道内涵一样,也是花椒。我知道我没有足够的魅力把麻婆豆腐的麻味带回家去享受,这是因为它的麻味,全都是从像锦葵花一样美丽的那群姑娘身上掷出来的,舞姿袅袅、荡人心魂,非我一人所属。芬芳的花椒气息是她们的爱情信物,麻得让人的嘴唇感觉丰满起来的滋味,是她们浇灌在古人审美眼光中的重要元素。麻婆豆腐留在我嘴巴里的这个标志性味道的本质,不是我的臆断,而是《诗经》中用硕大无朋或者硕大且笃赞美女人的事实。是说麻子老板一边在心里暗骂麻死你几个狗日的臭贩夫,一边狠狠地撒了一小把花椒粉到豆腐上的举动,没有让贩夫愤怒,反而心花怒放,原来花椒的麻味,把他们带向了巷子的深处,带向了草芥丛生的僻静深处,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如晶莹的露珠欲落未落、身材健壮丰满的女人。以健壮为美的审美标准,在花椒的身上诞生,泛化,最后成了清朝同治元年成都人的一个观念。难怪清朝的贩夫,还有今天的人,只要一品尝到麻婆豆腐的麻味,就会在陶醉中,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麻味还在我的嘴巴里游走,什么言语都无法准确表达。如果一定要我来形容,我能够想到的最形象的语言就是,麻味是一种颗粒,当它们大珠小珠落在我的嘴巴里的时候,质朴稚拙的力量,让我的每一个味觉细胞,都能够一清二楚地感觉到。麻婆豆腐的麻味,一生都没有在可以完全掌控的视觉语言和文字中经历过成熟、衰老和死亡,这个事实,让麻味飘逸出了一望无际的各种歧义。


  不知道除了成都,还有哪一个地方,能对麻婆豆腐的滋味如此器重?

  生命被食物的味道唤醒,它的本能,就会像一只放飞的风筝,一再地朝了高远的方向飞去,超越了烹调与吃的界限,甚至也超越了思想被囚禁的范畴。或许,这是器重麻婆豆腐的一个理由?或许,这就是我在寻找历史的时候,历史也在寻找我的一个暗示?很多时候,历史都是在毁灭中向前伸展的,没有办法。好在我们还有麻婆豆腐,能够帮助我们复原历史的记忆。清朝同治元年的成都贩夫、走卒和推车抬轿下苦力的人,把麻子老板喊成麻婆豆腐。成都有头有脸的人把自我放松和休闲喊成麻婆豆腐。外地来成都旅游的人,把成都的民俗风情喊成麻婆豆腐。我,身在成都,当然也在不断地喊。我把一切淳朴、自然、清新和草芥的事物,都喊成了麻婆豆腐。

  我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和不同的点上寻找成都的过去。寻找成都的过去,就是寻找麻婆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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