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2022-01-13抒情散文芳菲
火车晃呀,晃呀,一直都在晃动着,单调,冗长。没有暖气,窗门紧闭,味道浓重得令人窒息。车厢、过道,甚至厕所里,到处都是人。想挪动一下脚步,都是如此艰难。这是1972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人带着大包小包,硬挤上了开往牡丹江的火车。母亲抱着七个月大的……
火车晃呀,晃呀,一直都在晃动着,单调,冗长。没有暖气,窗门紧闭,味道浓重得令人窒息。车厢、过道,甚至厕所里,到处都是人。想挪动一下脚步,都是如此艰难。这是1972年的冬天,我们一家人带着大包小包,硬挤上了开往牡丹江的火车。母亲抱着七个月大的弟弟,父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三岁的妹妹。我们总是饿,父亲用一只特大号的搪瓷杯子,穿过许多节车厢,从餐厅买来面条,味道真香啊。可是我吃不下。我想呕吐,我想出去,车里的怪味实在让我无法忍受。父亲看我这个样子心痛得直摇头,到了天津站,他用脚把门踹开,硬是挤出车门,把我带到外面透口气。
就这样,从北大荒出来五天五夜之后,历尽艰辛,我们终于到达南京。转乘开往故乡的长途客车,一路风尘仆仆,于中午时分,抵达老家,泰州市老海陵南路。当时这条唯一贯穿城市南北的街道很窄,只能容纳两辆人力车并行驶过。推开两扇陈旧的木门,爷爷奶奶和两个叔叔正在吃中饭。我嗅嗅鼻子,脱口而出,大米饭!奶奶啜泣了,她抬起手,用饭巾揩揩眼睛,把我拉过去,孩子,吃大米饭,用鱼汤泡。我拼命吃,把个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吃过饭,奶奶拉着我逛街,我努力大睁着双眼,望着喧哗美丽的城市,心想,城里人的生活真好,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到城里上班。
父亲是1958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跟随十万转业官兵开赴北大荒的。荒无人烟的北大荒,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军人们的开垦下,变成了米粮仓。然而,我们却经常吃不饱。细粮定量供应,其余的全部上缴国库。白面不够,就搀黑土豆粉、玉米面,高粱面。有时候,弄一锅豆角、土豆,放进手擀面一起烧。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只有土豆和大白菜,水果只有冻柿子和冻梨。水果冻得邦邦硬,放到冷水里,过一会儿,表面便结出一层冰壳,敲掉冰壳,咬一口,冰凉甜爽,味道居然不错。到了春节,连队会杀头猪,卖给各家各户。偶尔,枪杀老马或老牛的时候,在大锅里整个儿煨熟了,分成块儿,各家派人领取。
农场没有休息日,只有阴天下雨的时候,或者寒冬季节的礼拜天休息。父亲白天在机务队上班,回到家,伺候鸡鸭鹅猪狗自留地,钉板凳、扎篱笆、划玻璃、砍柴、割茅草。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万能的,既是木工,又是瓦工,还是油漆工,是个真正的能工巧匠。母亲从我有记忆起就总是弯着腰在生产队偌大的菜地上忙碌,下班回家,依然脚不点地的忙碌。她生养了四个儿女,孩子们从头到脚、一年四季的服装都要一针一线缝起来。初中之前,我始终认为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不知道还有现成的卖。后来,母亲买了一台缝纫机,那以后,每天晚上,我们伴随着滴滴答答的缝纫机进行曲,做作业,玩耍,入梦……
奶奶挂念远在北大荒的大儿子,每年春节前,都会让叔叔邮寄一个大包裹,里面有云片糕、麻糕、京果、香肠等。蒸馒头的时候,父亲用一只小碗,放入切成片儿的香肠,馒头起锅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爷爷则常会寄来一些画书和作文选刊之类的。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读到一位小学生的文章,好像是写紫金山,玄武湖优美的风景。当时心里特别感动,写了一封信寄给小作者,一位南京男孩,说非常崇拜他写的作文,想向他学习,希望与他交朋友之类的。男孩还回了信。后来信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谁能想到,三十年后,我竟会从遥远的北大荒到南京工作和生活呢!
经过艰苦努力,我考上了场部高中重点班。为了全身心的投入到学习中,我很少回家。冬日的一个夜晚,我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母亲已经坐在那里等了很久。她递给我刚缝好的新棉袄,我接过来,捧到脸上感觉柔软而温暖。母亲告诉我,连队里有的人家养鸡、养牛、养鱼,谁谁家的孩子没考上高中,在家里帮手,可发大财了。我逗母亲,那我回家帮你干活吧!母亲嗔怪地点我的额头,好好学你的习吧,你不是干活的料儿!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如愿以偿考上了某大学英语系。考上大学,在连队里可是件大事儿。母亲喜气洋洋地捧回了“好妈妈”奖品,一套搪瓷餐具。
毕业后,因为父母仍在北大荒,我被分配到黑龙江某中学任英语教师。在学校里交了一个男朋友,悲喜拍拖两年后,又分了手。那年寒假,我乘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老家泰州散心。叔叔将我带到人才交流中心。一位女士打开卷宗,找到英语人才需求一栏,泰州需要职大教师和工厂翻译。我很想尝试另一种职业,便登记了翻译的名额。泰人事局很快向学校发出商调函。寒假结束我返回学校,商调函已到,然而校长不同意。我软磨硬泡,诉说不想和男友在一个单位,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开始新的生活。校长还算开明,终于点头答应。我在当了两年人民教师之后,调入江南小城,成为一名翻译。
我所在的工厂承担了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引进美国的技术与设备。我一个人包揽笔译、口译工作,紧张但充满激情。调试试车期间,中外方人员都住厂招待所,日夜监测设备的运行。然而,辛苦的工作并未得到应有的回报,项目以失败告终。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珠江三角洲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1994年,我毅然辞去公职,在火车内晃荡了一天一夜,到达广州。不久,我在一家进出口公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我去广州的同时,父母退休回到老家泰州。他们乘坐的快车,从北大荒,转哈尔滨,到南京,只用了30个小时。奶奶可高兴了,虽然一家人挤在狭小的房子里,但是总算团聚了。
国门大开后,更多的外资企业到内地投资。从报纸上读到南京的一家德资公司招聘的信息,我发出了简历。因为说得一口流畅的德语,我顺利通过公司的电话测试,并被录用。我收拾好行李,告别广州,乘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我睡在卧铺上,一觉醒来,列车已停靠南京火车站。
作为这家德资公司的项目管理人员,我不断地来往于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之间。此刻,我坐在动车内,清新的空气通过换风装置吹送进来,徐徐弥漫在各个角落。车厢内一尘不染,车窗敞亮,阳光浩浩荡荡挥洒进来。每排座位的前面有一张可以放下的小桌子,我打开手提电脑,开始工作。随着火车轻微的咔嚓声,我仿佛看到时光的列车,驶过三十年的岁月,在自北往南的铁路线上晃呀晃。刹那间,所有的往事扑面而来,那些我以为永恒却早已破碎的,那些我觉得无力放弃而坚持的,那些已逝的,现在的,和将要到来的日子。我看到,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我正带领自己向着命定的远方,不停地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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