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蝎虎子
2022-01-13抒情散文宋长征
二蝎虎子和我们一样,都是庄稼人,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我们种麦子,二蝎虎子也种,且总是赶在我们头里。——这几天二蝎虎子看着呢,吃饭时端着碗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看谁家的牛刚喂饱,看谁家的小麦种子刚拌上农药,刺鼻的味道关也关不住,一股脑全钻进二……
二蝎虎子和我们一样,都是庄稼人,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我们种麦子,二蝎虎子也种,且总是赶在我们头里。——这几天二蝎虎子看着呢,吃饭时端着碗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看谁家的牛刚喂饱,看谁家的小麦种子刚拌上农药,刺鼻的味道关也关不住,一股脑全钻进二蝎虎子的鼻子里。
所以,第二天最先出现在田里的肯定是二蝎虎子,平常像虾米样躬着的腰扯直了许多,然后大着嗓门,把吆喝声灌进很多人的耳朵,直叫人心里发痒。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们一直在揣测,甚至有一年张三为了提前种上麦子放跑了二蝎虎子家的牛。二蝎虎子根本没出村,弯弯的身子站在一截子土墙上,吆,吆,吆,只喊了三声,牛就稳稳当当地站在了院子里。
收麦,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二蝎虎子把毛巾蘸饱了水,兜头系在脸上,像头蒙了眼的瞎驴。可二蝎虎子镰刀飞快,从这头到那头跟本看不见人影就放倒了一垄麦子。谁也别想撵上。我也见过二蝎虎子割麦的姿势:步子极大,身子极倾,怕一股风就能吹倒在地。蒙了眼的头在半空里晃来晃去,而镰刀的每一次甩起,收拢,却又极为漂亮,一大把一大把的麦子被拢起,被放倒,又被轻轻地放在明晃晃的麦茬地上,——更像西洋油画里的一位裸体少女,和天空,和大地,和一群在躁动季节里游逛的野风,相映成趣。
也许二蝎虎子要的就是这种错觉。二蝎虎子没有女人。
二蝎虎子到底有多大了,有时我们也只是揣测,30,35,或者更大,但二蝎虎子只承认自己18,所以谁也没有办法。18岁那年,应该是初春,二蝎虎子掉进村后的一眼枯井里,春寒料峭,并没有人走出村子去看地里的庄稼,一天,两天,直到第四天下了阳春雪,才有人看见二蝎虎子歪歪斜斜进了村子,乱蓬蓬的头发上沾满了枯草和泥,袖子破了洞,裤子开了裆——裤裆里,嘴角上依稀还有血迹。
三天,二蝎虎子在枯井里吃了一条蛇。二蝎虎子说:“一开始还好,过了大半天身上开始发冷,眼发黑,头发蒙,满天都是星星。抱紧了身子沉沉睡去,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天亮,便听见一条蛇唏唏簌簌蛰醒的声音。”余下的二蝎虎子没说,通红的眼睛闪了一下亮光黯淡下去。
然后,就一直活在了18岁。
至于二蝎虎子是怎样爬出那口枯井的,一些人好奇地到村后的麦地去看,除了井壁上暗褐色的苔藓,黑洞洞一片,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变了的是二蝎虎子从此成了夜游人,只是仍然和我们一样继续住在村子里。白天干活,播种、收获依旧赶在别人头里;晚上,几声狗叫后二蝎虎子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去了哪里,有人说脚步趿拉着一直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有人说是南岗子的坟地。没人敢跟着,也没人有这兴趣,乡村的夜乌漆麻黑一片,树梢上的老鸹窝里传出一声瘮人的叫声,顿时一片空寂,村子就像陷入了一口无底的深井,连梦里也黑森森一团。
我曾经把自己和二蝎虎子做了一个对比,一样都是村子里长大的人,为什么二蝎虎子更显得简单:蒙了眼收割,黑灯瞎火上路,年纪一直挺在了18岁,再不肯朝前走。而我呢,也许小不了几岁,村前的,村后的,白天的,黑夜的事情往往纠缠在一起,找不到一点头绪。直面看,二蝎虎子的脸真的有18岁那么年轻,隐隐地透着红润,时光在这个家伙的身上好象根本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二蝎虎子喊牛,吆,吆,吆,三声必换得一声长鸣——哞,一起踱着步子向小河滩上走去。
女人,村子里的女人并不避讳和二蝎虎子在一起,一起说话,一起干活,甚至一起在小河弯里洗澡。二蝎虎子的眼里并没有冒出突突的火焰,静静的流水冲刷着有如婴孩般的肌肤。二蝎虎子哭过,在邻村的一个寡妇叫翠的女子怀里。说除了看见娘才知道什么叫女人,其余的不过和男人一模一样,寡妇翠便再也没进过俺村,某年的某天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躬着身子的二蝎虎子每天日上三竿起来,不吃饭,挎着一个黄布军包,村前村后转悠。很多人都走了,走出村子到一个个叫城市的地方混日子,好滋润眼下的光景。二蝎虎子不走,说春种秋收,土地一茬一茬地长着粮食,眼下正擎着一根竹竿到处捅知了蜕下来的皮;还有一种野蘑菇,据说很值钱,是一种珍稀的药引子,吸引着二蝎虎子寻觅的脚步踏遍了沟沟渠渠。别人也去,踩着二蝎虎子的脚底花子,往往一无所获,回来眼馋地看二蝎虎子在宽敞的院子里晾晒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黑黢黢的蘑菇和黄澄澄的蝉蜕。此时,明晃晃的阳光打在二蝎虎子长不老的脸上,跟打在一束狗尾巴花上没什么两样,找不到时光流逝的任何证据。
打了麦子磨成面,二蝎虎子坐在自家的土墙上只吃自家地里生产的东西。间或上面漂着几根黑色的干蘑菇丝,是二蝎虎子把药引子卖给外乡人之后剩下的次品;菜是满地里生长的野菜,或者根本就是草。孩子样拍了拍肚皮,二蝎虎子打着饱嗝蹲在土墙上晒太阳。
狗傻傻地看,见没一丝腥味放了个响屁怏怏而回。满大街追撵着谁家的小鸡。
我恍惚着,每次走过二蝎虎子家门口,想问问到底在什么地方才能采到药引子蘑菇,总是没敢张口。还是有一天二蝎虎子提着声音嘶哑的半导体收音机和我走个对面的时候,忽然没了声响,被二蝎虎子拍拍,听听,听听,拍拍,再没有一点动静。然后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听说老美进了伊拉克,是不是要发生世界大战了;知道你平时读书看报多,打听下最新进展。”那一刻的我是狡黠的,并没有向二蝎虎子打听什么地方能捅下更多的蝉蜕,或者什么地方才能采到做药引子的黑蘑菇。我说:“二蝎虎子,我问你,你为什么从井底下爬出来就一直活在了18岁;胡子也不长,脸皮还那么红润,甚至没有一丝皱纹。”二蝎虎子开始支支吾吾,一看就是要躲避的架势。我便拿出邪恶轴心国的理论勾引他,二蝎虎子眼里才发出村子里其他人所没有的光芒。
——并且说:“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风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在一块齐腰高的玉米地里,二蝎虎子慢慢褪下裤子,裤裆里只提溜着两个红润润的蛋蛋——和三五岁小娃的没什么两样——那个每个男人都应具备的武器,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或者说几乎可以省略。两边似乎还有尖利牙齿咬啮的痕迹。
瞬间,我明白了——那是被蛇咬的。
也就是说,当十几年前18岁的二蝎虎子从幽深的枯井里醒来的时候,那条在春天苏醒的蛇已经咬掉了二蝎虎子的命根子。并佯装睡去。
“我怎么能放过它呢?!”
二蝎虎子正平静地述说着往昔,忽然开始咬牙切齿起来:“我恨透了这个家伙。你知道它有多大?足足一米多长,就这样安静地盘在井底,和我咫尺面对。”
“我忍着疼痛,缓缓朝它的一侧倒下,头就挨着蛇的头,甚至头发也能感觉到一丝丝阴冷。”
“——它咻咻地吐着信子,抬了抬眼皮,并没有再次发动袭击。可你知道呀,我的私处开始疼得要命,眼睛里开始突突冒火,双手猛然卡住它的喉咙,然后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时间仿佛停止,脑子里一片空虚,再一次醒来,那条一米多长的红花蛇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掏出身上带的那把小刀,一片,一片,剜它的肉;一滴,一滴,喝它的血。它吞下我的命根子,我要吞下它的一辈子......”
听完,我打了个冷战,看二蝎虎子弯着腰,又极平静地走向别处寻找他的蝉蜕或黑蘑菇。慢慢明白了寡妇翠远嫁他乡的原因。或许,连同欲望都被那条蛇吞噬,再返回二蝎虎子的肚子里,已经激不起任何涟漪。
一个人到底怎样才算活着呢?村子里的人依旧忙来忙去,很多人还在交流着二蝎虎子只活在18岁的原因,只不过再也无人知晓了。——前年的某月某日,一把大火烧了二蝎虎子栖居的家,有人明明看见一个弯弯的身影纵身跳进火海里,化作一股青烟遁去。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当初二蝎虎子曾经让我发下毒誓,才肯说出了他的秘密——人只能变成一条在时光里游弋的蛇,才可能永远年轻。
再没有人种麦一定要赶在别人头里了。
再没有人吆,吆,吆,三声呼唤就能唤来一头老牛了。
再没有人能看见在月光下沐浴的女人眼睛里不突突地冒火了。
再没有人能找到可以做药引子的黑蘑菇了。
再没有人只吃地里长出来的麦子和野草过日子了。
甚至再没有人向我打听诸如海湾战争一类新知旧闻的庄稼人了...... 二蝎虎子,我永远年轻的兄弟。每每红润着18岁的脸庞,到梦里来看我。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09-3-16 23:3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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