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静默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17 编辑 <br /><br />
　　文＼惊涛拍案

　　晨凉如水。

　　早晨跑步，到了外环，就换了方向，不再一直向西，而是向南。一年之前去过那里，有两年的时间，一直去。而这次去，发现路边的一些民房已经拆迁，留下满地的砖块瓦砾，惨不忍睹。所谓沧桑，就是你忽然发现，最为熟悉的变了模样，你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黯然悲叹：哎呀。

　　拐下外环，转入村庄后，远远地就发现那柏油路上晒着几处青草。这个发现令人惊喜：都这个时代了，还有什么人要去割青草晒呢？青草晒了存好，是牲畜过冬的口粮，只是，只是现在还有几家需要喂养牲畜呢？喂养它们做什么呢？尤其还是在这小城近郊。

　　青草虽然多半干了，有点发白，还是在清冽的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小时候闻到的最多——每晚每家都要在院子里守着一大堆青草吃饭、乘凉、看月亮，数星星，听故事，打盹。那些草，好几堆，有当天割来还新鲜的，有已经晒到半干的，还有旁边一大堆早就干透的，满院子都是浓烈的味道，这是老牛和山羊绵羊喜欢的味道，也是我偷偷往里面藏杜梨、莲蓬所喜欢的味道，更是伙伴们在冬天藏到里面藏猫猫取暖时喜欢的味道。现在闻到，犹如童年的小名，忽然被母亲在天黑后叫出来，在巷子尽头曲里拐弯地传过来，满巷子都散发出晚饭的香气和蒿草燃烧后散发出的辛辣的味道，唤起了全身隐藏多年的那种强烈的亲切感。

　　穿过青草的味道，穿过村庄，跟着柏油路拐进庄稼地，感觉好像一步就进了乡村，回到了老家。像纪录片的镜头变换，转眼就切换到了一个黑白片的时代，镜头模糊，还闪烁着某种白色的斑点——那是时光的痕迹。又如曲径通幽，进入一首唐诗的首句，平仄平仄平平仄……我还来不及找到仄平仄平仄仄平的韵律，就看到前面有个老头儿扛着一杆大鞭，穿着一件脏乎乎的棉坎肩，身旁紧跟着一群羊，一群绵羊和山羊的组合，顺路而去。我在后面，远远地闻到了浓烈的羊膻气味。羊群突突拉拉地挤在一块，闷了头走，一律脏得要命，下半身像刚从水沟里爬出来，黑乎乎地托着上半身，一路走，还一路遗下叮叮当当的羊粪蛋。想想，不禁暗笑一声，也是，作为一个袖手旁观的人，你无法责怪这个邋遢的放羊人，更无法责怪这群羊。如今，河水冷了，其实不冷，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供放羊人给羊洗澡呢？给羊洗澡？算是一个梦想吧。

　　刚出村的路边，是茂密的杨树林，有几十米宽，里面挤挤挨挨的，全是一刀切一般的杨树，我知道它们都肯定要将村庄围起来的，这是近几年政府提倡的围村绿化带——这样的绿化带，将村子围起来，外人根本看不到村子，只看到绿，大片的围墙一样的绿。这些杨树都不高，高不及房檐，手指头粗细，却都笔直，叶片似乎都是直接挂在树干上，显出舒展、挺拔、亭亭玉立的味道。

　　等我慢跑到路的一半，放羊人和他的羊群已经消失，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拐上了另外一条小路，在乡村，这样的小路似乎层出不穷，回环曲折。前后看看，空寂无人，两边的玉米地乌泱泱的碧绿，虫声如潮，泼水一样凉过来，令人心颤。路边还堆着一处处的粪堆，也发出强烈的味道。大概，很多年没有闻到了，现在忽然闻到，那根隐秘的记忆中的琴弦就被碰撞、拨动，产生了强烈的回音。

　　路边沟渠管道的出口，是水泥台子，站上去，觉得可以遗世独立。周围的青草有膝盖高，水一样覆盖过来，涌过来，貌似亲密无间，草叶上的露珠还浓，碰到了，周身一颤，凉凉的，痒痒的。仰头看天，路边高大的杨树遮去大部，从两棵树的缝隙里看上去，有细小的蠓虫在飞，有淡淡的云朵在干净瓦蓝的天空上滑过去，极力后仰，做一种崇拜的姿势，就感觉一个人逐渐微小，如在深深的谷底，这个世界就在深深的谷底，那天空愈发深邃幽远，高不可测，白云的飘荡却又显得似乎近在眼前，大概，平易近人，就是这个意思吧。看久了，一个人的心境，已经渺如青草，甚至渺如尘埃，你却无从感到悲哀，反是一种怡人的开阔和空旷——是那种天高任鸟飞的空旷和辽远，把人提得更高，送得更远。

　　近两年来，于晨曦中仰头看天，已经成为我一种秘而不宣的喜好，且一直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看天后的心态和运动后的心态一脉相承，都是开放的，舒展的，是愉悦的，纵使夜里为噩梦惊醒，现在，跑到路上，那些令人心悸的东西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如今，就是现在，眼前，看看这挺拔的白杨树、这干净的天空、淡淡的云朵，嗅嗅这浓烈的绵羊的膻气味道、粪堆的味道、干草的味道，还有这冷寂的空无一人的清晨和这乡间的小路，这冰凉的青草上的露珠、这如潮水一般空寂而又喧哗的虫声，都让人心神荡漾，魂不守舍，感觉这个世界，如此的清澈、透明、开阔，周围的一切显得寂寞而又喧哗，似乎一个人同时享受着群居和独处的两种美妙的境界。一举两得的窃喜，如一朵莲花般，乍然开放。

　　面对晴空万里，面对大地上的万顷碧绿和露水的妙语连珠，面对秋野上的诸般物事，剔除喧哗，我心坦荡，如路边覆盖着的无语的青草，低微、矮小，不妄自菲薄，心怀高远，却又静默无语。【194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