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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岔路口

2022-01-13抒情散文宋长征
我盼着快点能到岔路口。这时,太阳高高升起,白花花的阳光有些刺眼。父亲坐在木板车上,是小寐还是别有心思,我无暇顾及。走出村口,我便自告奋勇地对父亲说,大,我先拉着你,到岔路口,你再换我。父亲用尚算有力的左手,抓住车帮,先把屁股挪上去;接着,把……


  我盼着快点能到岔路口。这时,太阳高高升起,白花花的阳光有些刺眼。父亲坐在木板车上,是小寐还是别有心思,我无暇顾及。
  走出村口,我便自告奋勇地对父亲说,大,我先拉着你,到岔路口,你再换我。父亲用尚算有力的左手,抓住车帮,先把屁股挪上去;接着,把不中用的右腿也扳了上去。村子到岔路口,其实是我最感觉荣耀的一段路程,短短的七八里地,常有人啧啧称赞,你看人家宋老三家的四小子能耐哩,孝顺哩,小小年纪,就知道疼爹,拉着木板车走亲戚。这时,我已脱下了娘做的新布鞋,递给木板车上的父亲,说别给我弄丢了,要不到了姑奶家光着脚丫子多难为情。然后,赤着脚,把车袢挂在肩上,像一头初生的牛犊,得得地拉着木板车在沙土路上一阵小跑。身后,两行深深浅浅的辙印,渐渐消失在倒退的时光里。
  岔路口,有人叫三岔路口,一条通向小宋庄,一条通向A县城,一条通向B县城。其实岔路口有五个岔儿,像一个大个的乌贼鱼,五条长长的爪子,另外两条,一条通向附近的墨柳村,还有一条,细细溜溜,伸延向红卫河的老河滩上。老河滩归墨柳村所有,所以那条弯弯曲曲的生产小路,大多是墨柳村的人用墨柳村的脚踩出来的。不过还有另外一拨人,死刑犯和警察。嘟嘟的警车往乌贼鱼的脑袋中央一停,身穿草绿警服的警察,把一个五花大绑的犯人,推推搡搡,弄到老河滩上,叭勾一声,命归阴曹。叭勾,是少年时的我们独创的一个象声词。一帮小子,在村前村后的小树林里打野仗,看上去有些笨傻的木头盒子,只能借用嘴才能发出射击的声响。叭勾声一响,你必须死,无可商量。也有人干脆用大拇指一翘,食指一点,那个被叭勾的人,便象征性地顷刻死亡。游戏,进入下一个环节。
  岔路口很快就到了,不用父亲喊停。从小宋庄到姑奶家,这几乎成了我和父亲最为默契的约定,到了岔路口,无论谁先拉着谁,都已经气喘吁吁,必须在岔路口停下来。父亲喝一瓷碗韩老七的凉茶,而我会颠颠地跑进岔路口唯一一家国营小百货店里,掏出仅有的两分钱,买五粒像螺丝一样的螺丝糖。店里,把眼镜架在鼻梁子上的胡老汉,总是被我可怜兮兮的难缠样子打动,一边难心可意地拈起第五粒螺丝糖,一边对着乌贼鱼脑袋上的空地上喊,宋老三,好好栽培呀,你家四小子将来一准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
  乌贼鱼通向老河滩的那条爪子旁边,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这里住着一个寂寞的人,年纪不算大,但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父亲说,那是墨柳村大户柳长山家的小儿子,一出娘胎,就有毛病。七八岁才学会歪歪扭扭走路,十岁时才咬着牙憋红了脸喊了一声大。柳长山便在岔路口搭了一间茅草屋,临了,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说垛儿呀,不是爹狠,咱家在墨柳村也算是望族大户,多一个你不多,少一个你不少,岔路口,人多热闹,你就在这里捱日子吧。那时候,垛儿还没开始捡破烂的营生,一架茅草屋,无门无窗,也不知道这个摇摇晃晃的垛儿,怎么就撑下来二十几年的时光。到后来,却在岔路口,对于墨柳村来说,盖了一幢最好的三层小洋楼。面南背北,常见老了之后的垛儿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个皮肤有些黎黑的外地妇女,忙里忙外,招呼着岔路口过往的行人,替代了胡老汉,在岔路口成为生意最好的百货商店。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卖茶水的韩老七,名义上是国营、实际上是承包给胡老汉的小商店,还有叮叮当当的马家铁匠铺子,形只影单垛儿的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构成了乌贼鱼一个七荤八素的脑袋壳。红卫河的水开闸了,远远近近的水流声,成了岔路口夜色中唯一的陪伴,日夜言说着岔路口的平静与不静。
  那一年,或许十二三岁,昨日听见有人传言的一则消息,让我一夜难眠。说县里又要枪毙人了,在岔路口。一大早我便爬起来,匆匆跑向岔路口。宁静的黎明,安静的岔路口,偶尔有一辆过路的拖拉机,停在胡老汉家的商店门口,咣咣砸门,说要加油。马家铁匠铺子里的灯于是亮了,一条大黑狗,挣着马家打的铁链子,凶神恶煞似地叫。换来拖拉机手同样恶狠狠的骂声,叫,宰了你狗日的好下酒,吃饱了好去砀山拉石灰!明白不,狗日的畜生,老子赶上好时候了,拉一年成了万元户,再拉三年两载还不是铁定住上小洋楼。狗不理他,继续叫;铁匠马三打开门,点火,拉风箱,把火光打得直耀眼,把叮当声通过乌贼鱼的几条爪子,传出很远。
  期待已久的时刻到了。这时从乌贼鱼的几条爪子上赶来的人,已经站满了岔路口。有人说,今天多的是条风流鬼,就在红卫河上的第几个桥洞,那小子办了一个串村收头发的南乡妞儿。有人说,那妞儿烈得很哩,死也不从,还咬断了那小子的一根手指。还有人说,那小子是我们村附近李花园的李卫东。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了一声。李卫东的弟弟李卫民,从小和我在一起上学,常常吹嘘他哥结交了多少拜把子兄弟,在A县和B县地面上,无人敢惹。我想,那就是所谓的江湖吧。偶尔,李卫民身上也会露出那么一点匪气,上学,放学,李卫民常拍着个头矮小的我的肩膀说,兄弟,有人欺负你,告诉我,让我哥废了他全家。无来由地心生拒绝,尽量不和李卫民走在一起。
  这个和李卫民长得很像的家伙,站在敞篷车上,荷枪实弹的武警,面无表情。岔路口到了,从乌贼爪子上赶来看热闹的人,主动闪开一条路,敞篷车缓缓驶过红卫桥,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个骇人的场景。那个外乡女子,走乡串户了一整天,此时,疲惫地踏着月色,匆匆赶往一处小旅馆。她有些累了,又有些兴奋,也许会像往常一样,见了那些一起出来做营生的同乡姐妹,分享这一天来的收获与见闻。生意,毕竟社会开始解禁了。和那个日日起早贪黑去砀山拉石灰的拖拉机手一样,每个人都描绘着属于自己的美好蓝图,能者多劳,用辛苦换取一家人红火的日月。
  岔路口的恶魔,此时在夜色中伏笔。死死地钳住这个异乡的女子,拖向羞辱与死亡的深渊。同时,也将自己,拉向了生死场。
  强奸、杀人犯李卫东——李卫东的胸前挂着这样一个牌子。白色的纸板;黑色的墨迹。在临下车时被武装人员摘下来,丢在车上。原本有些强做平静不屑的脸上,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踉踉跄跄,被带着走向老河滩,一条人生的不归路。也许人声太过嘈杂,也许真的会像有些人说用来枪毙犯人的必是无声手枪。反正没有听见那声激动人心的叭勾声,老河滩上,只传来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喊,划破七月沉闷的天空。终究是离得有些远了,我并没有看见李卫东死去的样子。而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父亲走到岔路口,主动不再停泊,我也不再贪恋螺丝状螺丝糖的香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垛儿也开始了自己的勤劳人生。小小的茅草屋换上了石棉瓦,用塑料布钉上了窗户,房屋通向墨柳村和B县的腋窝处,有一片闲置的空地,堆满了废铜烂铁碎玻璃瓶。垛儿捡破烂就是捡破烂,一不收购,二不手长,顺手牵羊拿别人家的东西。甚至后来有一次,垛儿拉着板车到我们村里捡破烂,娘顺手丢弃的一双旧棉鞋,垛儿拿着找上门来,问娘是不是真的不要了,卖给收破烂的兴许还能换几分钱。娘看垛儿穿的实在可怜,就翻了几件大人小孩的破烂衣裳,给垛儿,和他的儿子穿。
  垛儿有儿子了,是垛儿拣来的。垛儿其实最喜欢和人说起拣来儿子的那种欢喜。那天,天刚蒙蒙亮,岔路口只传来几声狗叫,便重归于寂静,过了没多久,隐隐听见有一缕气若游丝的哭声,从桥洞里传来。垛儿歪歪斜斜起了床,又趔趔趄趄走到桥下。垛儿说这会看见了还几条野狗在桥洞下打转转,匆忙中被绊倒,重重起从斜坡上滚了下去。几条野狗虎视眈眈,不肯离去。而婴孩的哭声更显得清晰。垛儿顾不得站起来,一直往前爬,于是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杨朝峰。垛儿很是为一个过路先生给儿子取了这样一个好名字而万分高兴。先生问垛儿,你姓啥?垛儿说我就叫垛儿,没姓。先生疑惑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姓氏呢。垛儿执意地说,你别管那么多,给我儿子就取杨姓,杨比柳高,杨比柳直。
  杨朝峰长得确实很丑,我敢说十里八村你绝对没见过模样如此丑陋的一个人。稀疏的头发,细细黄黄,能查出根数;额头大得出奇,孔子的脑门上有个池塘,杨朝峰的也一样能养鱼——且长错了地方,执拗地长在耳朵上方;偏偏左眼又努力往前挤,几乎和右眼扯上了手。一张脸,有些长,又弯下去,下巴高高突起,常常挂着两沟清鼻涕。跟在垛儿身后,帮爹捡些烂玻璃碎纸片。
  红卫河的水一直向前流,没有能阻挡时间的脚步。那一年,我在辍学两年后,做起了推销保健品,名为营销,实则用尽心机手段夸大保健品功效的营生,时而斗牛士般充满斗志,时而陷入极度困惑之中。随着县与乡,乡与村通上公路,岔路口,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站。十里八村的人,必须经由岔路口,才能去A县,B县,和更遥远的异地他乡。
  垛儿家门前放起了爆竹,嘈杂的人声和激动的爆竹声,在传递着岔路口一段不是传奇的传奇。垛儿的儿子杨朝峰高考分数全县第一,已经被某地一所重点大学录取。而时间又是平静的,此后的很多年,垛儿的身影从来没在这个平原的乡下消失。墨柳村的爹死了,垛儿也未回去,留下一座明三暗五的大房子,空空荡荡。垛儿说我家不在墨柳村,这辈子除了岔路口哪也不去。通向B城和墨柳村腋窝里,依然满满当当,那些废铜烂铁玻璃瓶子碎纸片,能变成什么,很多人都明白。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心结,为什么自己一家人从小宝贝疙瘩般疼着爱着看大的儿女,偏偏就比不上垛儿拣来的丑儿子。
  据说,刚毕业的杨朝峰立马被某家外企相中,高薪聘请,专利成果频频。只一年,便给孤孤单单一辈子的垛儿盖了一幢三层小楼。且经人撮合,收留了一个外乡女,成了岔路口精明能干的垛儿婶。
  A县到B县,什么时候也开始拓宽了,乡下的公路也在一直加宽延展。无疑,岔路口成了一块炙手可热的风水宝地。乡里招商引资的一家大型制衣场,已经开始奠基,胡老汉的儿子也把标示着国营字眼的小百货推倒重建,改做水泥建材。某夜,卖茶水的韩老七起来解手,被一辆重型自卸车碾碎了身体,沉重的肉身化做一朵瞬间即逝的血色之花,遁入轻尘。
  从姑奶家返回的某个夜晚,我曾经告诉父亲,等长大了,我就买辆东方红牌的拖拉机,那样,就再也不用你换我我换你,拉着木板车去姑奶家了。父亲很是受用地笑了,因脑中风而有些倾斜的脸,显得幸福而满足。   我喜欢停靠在岔路口的那些日子,父亲端起韩老七晾好的一分钱一碗的茶水,一饮而尽。像一头马上就被套上牛轭的老牛,补充好了体力。这样,父亲就能一只手驾着木板车,在乡下的土路上一歪一斜地拉着我,一鼓作气,走到姑奶家。大约十几里。马铁匠和他的小儿子,一人一把锤,叮叮当当,敲打着镰刀,锄头,或一把淬了好钢的杀猪刀。阳光下,两个人赤膊上阵,黑里透红的肌肤,不断渗出劳作的汗水,淌成一条条力量的河,在健美的皮肤上,流淌,滚落。马家的那只威猛的大黑狗,一边打着盹儿,一边警惕地支棱起耳朵,在叮当清脆的打铁声中,分辨着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丝不祥的气息。
  乌贼鱼的脑袋逐渐开始庞大,那些伸展出去的触角也开始变了形状,除了墨柳村人通向老河滩的那条小路,依旧弯弯曲曲,像一条被风干的蚯蚓,其余的全被拓展成有级别等次的县道省道和国道。从岔路口上树立的一面硕大的地理图示上看,这里,也许不久就要变成一个忙碌繁华的枢纽地区,酒厂,服装厂,芦笋罐头厂,木材加工厂,格子状整齐排列,严重削弱了乌贼鱼的动态形象。
  推土机来了,高大的铲车耀武扬威地把爪子伸向马铁匠家的屋顶,先是掀开了一个屋角,有人看见马铁匠老迈的样子,躺在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负责拆迁的人员不止来过一次,说这里将要建成一个设施配套齐全的加油站,造福乡里。马铁匠的儿子就提着那把父子两人合打的杀猪刀跳出来骂,狗日的,造福你娘老子的X。致使拆迁工程一拖再拖。
  当然,这次是最后通牒了。没有说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好象正在经历巨变的岔路口,早已容不下旧时光里的打铁声。他们,要用高科技渗透占领这乡村的一隅。

  拆迁在继续进行,从小车上跳下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将马铁匠架到岔路口的空地上,尘土弥漫,钢爪挥舞。瞬间,代表一个落后时代手工业的标志,被夷为平地。人群中,马铁匠的小儿子,赤裸着上身,挥舞着那把淬了好钢的杀猪刀,寒光凛凛,冲了上来。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在烟尘弥漫中的岔路口,结束在血光迸溅的那一刻。孰是孰非,没有人给出结论,我只茫然地目送在叮当中强壮起来的那个莽撞汉子,被一辆警车带着,呼啸而去。   夕阳下的红卫河,浑浊的河水泛起白色的泡沫。岸边的草或树,像被一层隐形的地火,烧焦了面孔;刺鼻的气味,一波又一波从河道里涌上来,站在岔路口中央,依旧让人觉得有些憋闷。岔路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每一条乌贼鱼爪子的腋窝里都在夯打地基,也许不久的将来,一幢幢高大崭新的楼房将拔地而起。

  已经老了的垛儿,从躺椅里站起身来,转身,歪歪斜斜走进夕阳余韵笼罩的家里。毕竟,有一种暖,或者叫坚持,岔路口,我侧身走过的刹那,万般滋味荡漾在心头。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9-24 13:3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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