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乌夜啼[下]

五 　　这是一场大雨后的一个风天。在街边就听得到风带着呼哨在响。响声凄厉，冗长。如同玄机内心的哭泣声。这一天，地上到处是落叶，半空里也飘着些叶子，却都是绿的，却不是秋的颜色。玄机的耳畔依旧回响着那些乌鸦的叫声。狱卒大声叫到，时间到了，上车吧，时间到了。然后，又乘机把玄机扶上了囚车。 　　玄机的思绪再次回到咸宜观中那些寂寞的岁月。三年时光转瞬成空。一清师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溘然长逝。彩羽道姑，这位与鱼玄机年龄相仿，朝夕为伴的美丽女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跟着一位来观修补壁画的画师私奔了。咸宜观中，就剩下鱼玄机孤零零的一人。婴儿般柔嫩的肌肤，依旧在每一个如期而至的夜晚无望地如花开放；每一个白昼她的声声呢喃里依旧包含了雨水的湿。却无人到来。却无人为她开启爱情的门。包括李亿。无论鱼玄机如何去品味李亿那最后对自己残忍的掐灭的动作，实际上李亿都是一劳永逸地完成了自己最可怕，最卑劣的伤害。也许，李亿知道一切不可示人，所以携带娇妻出京，远赴扬州任官去，遥远地观望着玄机在时间的洪流中载浮载沉，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在惨痛的无以疗伤的记忆里，鱼玄机一改过去洁身自爱的态度，索性放纵起来，让自己亮丽的才情和美貌，不至随青烟而消散。于是，在冷冷清清的咸宜观中，她深夜秉烛，写下了一首后来传诵千古的“赠邻女”诗：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不啻就是玄机人生的分水岭。在此之前，她是一个秀外慧中，痴情万缕的贤淑才女；从此后，她看破了人间真情，只为享乐纵情极欲，变成了一个放荡冶艳的女人。是呀，奢华如梦，虚名若尘。何必计较月盈月亏的无常？万种荣枯中，惟有爱和欲是不可替代的温暖。玄机还在观外贴出了一副“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红纸告示。这无疑是一旗艳帜，不到几天工夫，消息就传遍了长安。自认有几分才情的文人雅士、风流公子，纷纷前往咸宜观拜访鱼玄机，谈诗论文，聊天调笑。鱼玄机的艳名也就越传越广。 　　鱼玄机在咸宜观中陆续收养了几个贫家幼女，作为她的弟子，实际上是她的侍女， 她开始过一种悠游闲荡的生活。咸宜观中，鱼玄机陪客人品茶论道，煮酒谈心；兴致所至，和他们成双入对，游山玩水，好不快活。遇有英俊可意者，就留宿观中，纵情做爱。玄机几乎是恍然大悟，爱并不是卑鄙，龌龊的事情，而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在她的“道怀诗”中，就颇能体现出她此时的生活况味：
　　　　　　闲散身无事，风光且乐游；
　　　　　　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
　　　　　　琴弄萧梁专，诗吟庚亮楼；
　　　　　　丛篁堪作伴，片石好为筹。
　　　　　　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
　　　　　　满怀春绿酒，对月夜琴幽。
　　　　　　绕砌皆清趣，抽簪映细流；
　　　　　　卧床书删遍，半醉起梳头。
鱼玄机正值二十出头，既有少女的妩媚，又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她的身体的每一处，都是男人的天堂。再加上她的才华和风情，不知使多少人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六 　　玄机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月光妩媚的夜晚。明月来相照。天地温馨，呼吸芬芳。月光柔软，如同伤怀的美人。那永久的银光，像春天的花朵，把她整个的身体和思想照得晶莹闪亮。那个夜晚，她属于一个叫左名扬的男人。她让那个男人在自己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她不可避免地多次达到了高潮。讲话变得不再连贯。她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嬗变为没有任何语义的呻吟。阿左，左左，……她在床上的呻吟乍听有些钝，再细听，则像一种神秘的女中音，浑厚，纯净，绵绵不断，很有品位。 　　左名扬只不过是个落第书生。她之所以对左名扬情有独钟，只因为他酷似曾经的丈夫李亿。虽然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虽然她曾经对李郎的薄幸充满刻骨的仇恨，但是她的灵魂深处却永远也无法忘怀他曾经给予她的那些耐人寻味的露珠，和花开的声音。在左名扬踏进咸宜观的那一刹间，她不由一怔。恍惚中仿佛是李郎回到了她的身边。于是，她对左名扬倾注了满腔的柔情，完全以一种小妻子的神态对待左名扬。是呀，何必问无花的日子蝶在何处？无论花落何处，种子已将它悄然收藏。因为只要生命不死，总要演绎花开花落。此刻，无论将来是否发芽，结果，绚丽多姿只要在望，玄机觉得足也。左名扬时常留宿在她的云房中，共享美好的云雨之情。左名扬还曾写下一首描写鱼玄机云房情景的诗：
　　　　　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宁谧品香茶；
　　　　　日暮钟声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裟。
这短短的二十八个字，虽然语意闪烁，但已可窥见他俩云房中取乐的旖旎风光了。 　　除左名扬之外，李近仁，这位经营丝绸生意的富商，也给鱼玄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起初玄机根本没有把这个脑满肠肥的商人放在眼里，但李近仁显然是情场高手，常常在玄机面前努力表现自己温文儒雅，还向咸宜观捐送了大量的钱帛，却又表现出对玄机无所欲无所求的样子。鱼玄机慢慢地就被他的大度恢宏而打动，觉得他完全不是那种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于是也就心甘情愿地以身相许。在她“迎李近仁员外”的诗中，所描述的情形简直就象是闺中少妇，欢天喜地地迎接远游归来的丈夫一般： 　　　　　今日晨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李近仁经常远赴江南采购丝绸，有时一连几个月不见人影。但是，他只要一回到长安，就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到观中探望鱼玄机，给她带来许多绸缎织绣之类的礼物。而且，咸宜观中的开销用度基本上都包在李近仁身上。鱼玄机非常感激这位富商。他很大度，从来不限制鱼玄机的交游。因而鱼玄机在委身李近仁的同时，又可自由地与各种人物交往，这中间也包括她的老师温庭筠。 　　那是一些多么明亮的日子呀，空气中总是流淌着淡淡的花草的清香。玄机喜欢面窗而立。有关那些爱人的记忆，温暖着许多个漫长的下午。她看见李亿像一只水鸟掠水而过，双翅缀满歌谣。她看见左名扬如同一尾鱼在水中自由游弋，越游越远。他看见老师温庭筠静坐对岸，手托双腮，暖风吹动他的白发，洗刷着他清幽的心空。玄机的眸子柔情流淌，所有的时间和生命，附在她凉滑的肌肤上，挟一路红尘，奏响夜夜笙歌。 七 　　囚车依旧不紧不慢地在长安的大街上行走着。一路上，就见路旁的树上光秃秃的，不见一只鸟。玄机知道，快到官衙了。她的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她知道杀人偿命。她也知道主审官是裴澄。而正是这个裴澄，几度垂涎鱼玄机的美色，一心想成为她的座上姣客。可鱼玄机见他与李亿的裴氏夫人同姓同族，终究心存顾虑，对他敬而远之。裴澄会念些旧情吗？活着是多么美好呀！毕竟自己才二十六岁呀！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玄机忽然看见，灰蓝色的天空与橙褐色的扬树之间着上了漆黑漆黑的点，是一群乌鸦。这些黑色的鸟栖息在树枝上一动不动，仿佛是静立的图画。它们是这样地安然，安然于马路上川流的目光，鲜艳的诱惑，和喧嚣的市声。 　　玄机禁不住有些黯然神伤。她想，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责任全在那个陈韪呀！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后悔过。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玄机觉得可能没有人来了，正准备休息。咸宜观中来了三位锦衣华冠的贵族公子，同时还携有歌姬和乐师。贵胄公子在鱼玄机眼里已司空见惯，倒是那位身材魁梧，相貌清秀，神情略带几分腼腆的乐师吸引了她的眼光。在有意无意中，鱼玄机对乐师略施情韵，这位叫陈韪的乐师便受宠若惊，虽一言未发，却在暗中抛来无数感激与仰慕的眼风。陈韪含情脉脉的眼神，更加撩动了鱼玄机的情火，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好象燃烧起来。当那群人离去后，鱼玄机仍无法平静下来，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在情思迷离中，摊开彩笺，为这位素昧平生的男人写下一首露骨的情诗：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士人钦。
　　　　　　　　　　　　月色庭阶净，歌声竹院深；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玄机正思量着自己一腔柔情如何让陈韪知晓，陈韪却在第三天一大早踏着遍地碎琼乱玉来到了咸宜观。鱼玄机一见自然喜出望外，把他引进云房，故意让他看见桌上的情诗。陈韪见诗，洞察了伊人的心思，自己更加心神荡漾。于是关门掩帘，只听得云房内传出阵阵亲暱的笑语。从此陈韪便成了咸宜观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只要有时间，就来和玄机幽会。玄机因为欲望燃烧无力自持。她真想把陈韪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每天晚上和她一起到那个地方去，带到她每天夜晚双目闭起享受那叫人叫出声来的狂极欢乐――到那个地方去！ 　　八 　　风已经停了，树下的雨丝发出奇幻的闪光。乌鸦在拼命鸣叫，发疯似地，把叫声磨得尖利以刺穿春日乍暖还寒的空气，让空气最大限度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玄机没有深想，这是否有着更深刻的寓意。她对贴身侍婢绿翘说，我去参加一个文友的春游聚会，你不要到处乱跑，如有客人来，可告诉我的去向。然后对绿翘笑了笑。她忽然惊奇地看到，十八岁的姑娘真是一朵花呀，才三年多的时间，绿翘早已亭亭玉立，出落得肌肤细腻，身姿丰腴。造化造人，真是不可思议。酒宴诗唱，一直快活到暮色四合时，鱼玄机才回到咸宜观。绿翘迎出来禀报道，陈乐师午后来访，我告诉他你去的地方，他嗯了一声，就走了。鱼玄机心想：不对呀，自己经常外出，陈韪总是耐心地等她归来，今天怎么会急急地走了呢？再看绿翘，只见她双鬟微偏，面带潮红，双眸流露着春意，举止似乎也有些不自然，于是明白了一切。 　　半夜时分，鱼玄机把绿翘喊到自己的卧室中，命令她脱光衣服，跪在地上，厉声问道，今天做了什么不轨之事，赶紧给我从实招来！绿翘吓得蜷缩在地上，颤抖着回答，没有，师父，徒儿什么坏事也没有做。鱼玄机逼近绿翘，把她身体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她胸前左乳房上有指甲的抓痕，而且大腿有清晰的咬痕。于是拿起藤条没命地抽打。绿翘矢口否认自己有解佩荐枕之欢，实在是被逼至极，她对鱼玄机反唇相讥，历数她的风流韵事。鱼玄机暴跳如雷，见一个一贯驯服自己的婢女竟敢说自己的不是，跳起来，一把抓住绿翘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她的头朝墙上猛撞。 等她力疲松手时，才发觉绿翘已经气绝身亡。鱼玄机一看出了人命，顿时慌了手脚。然而她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即定下神来，趁着夜深人静，在院中的紫藤花下挖了个坑，把绿翘的尸体埋了进去。 过了几天，陈韪来访，问道，绿翘到哪里去了？鱼玄机回答说，她娘生病，回老家去了。陈韪哪里敢多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这注定是玄机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那天黄昏，她在观中独自吟哦，莫攀我，攀我太心偏，妾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有两位新客来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客人到紫藤花下小便，看见有一大群绿头苍蝇聚集在花下浮土上；驱赶开后又再次聚过来。土上没有一点脏物，怎么会引来这么多的苍蝇呢？这家伙觉得很纳闷。那天晚上，玄机正好来了月经，拒绝了两位新客。这两个家伙非常恼火。那个小便的客人回家后告诉了作衙役的哥哥。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官衙中便派遣一队人马来咸宜观勘查，挖开紫藤花下的浮土，见到了一具女尸。女尸的肌肤居然没有腐烂，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寺中其他小道一下子认出了这是失踪了许久的绿翘。 　　于是，鱼玄机被披枷带锁，押上囚车。几乎穿越了整个长安城，玄机被带到公堂。抬头看大堂之上，审问她的竟是旧日追求她而遭拒绝的裴澄。鱼玄机心想，这下子是死路一条啦。为免皮肉之苦，她主动地交待了杀人经过。因罪行恶劣，被处以斩刑。在被押赴刑场的囚车上，玄机回头看了看自己二十六岁的岁月，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一只乌鸦，一只竭尽一生的力量在其灵魂的黑夜里啼叫的乌鸦。玄机突然泪流满面，突然独自呜咽起来。她看到，人行道上的乌鸦七上八下唱起哀歌，天堂的四角同时打开，死者欢天喜地，穿金戴银的白骨们跳过生者的头颅。鱼玄机实在是悲痛欲绝。因为上西天的台阶早满了，周围全是先她一步匍匐前进的家伙。也许，动作慢了，就再也做不成一个幸福的人啦。皇历说，这一天，就叫清明。玄机向前方喊了三声，满街满街的乌鸦，谁也模拟不出来她内心的疼痛，和马上就要到来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