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从王道士说到本觉尼姑
2022-01-13叙事散文强子
其实,把这两个人相提并论是极不合适的。王道士是名人,生于湖北麻城,本名王圆箓。大多晓得一点敦煌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本来1900年6月22日之前,这个从湖北逃难过来,没多少文化、身穿土布褂子,看起来土气又有点迂腐的人不过是中国千万农民中最普……
其实,把这两个人相提并论是极不合适的。
王道士是名人,生于湖北麻城,本名王圆箓。大多晓得一点敦煌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本来1900年6月22日之前,这个从湖北逃难过来,没多少文化、身穿土布褂子,看起来土气又有点迂腐的人不过是中国千万农民中最普通的一个,而偏偏在这一天,鬼使神差,灰头土脸的王道士竟在16号洞窟的墙壁上发现了一条缝隙。小小的缝隙却打开了另外一个天地,包括王道士本人在内谁也没有料到,敦煌藏经洞让王道士从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人物变成了世人皆知的名人了。20世纪的世界文化史有这样的记载:王道士发现了敦煌藏经洞。当然,王道士成名的过程说起来让人有点牙根疼痛,他的成名是用敦煌藏经洞的一车车经卷文书和写本画卷换来的。它的背后是一个民族百年的屈辱。
本觉尼姑,又叫比丘尼,俗姓姚,也叫姚氏尼姑,本名已难以考究。1901年生于甘肃张掖(现甘州区),也就是敦煌藏经洞发现后的第二年她出生了。知道本觉尼姑的人不多,就连我这个生在斯长在斯的甘州人也是近两年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
名人王道士和名不经传的本觉尼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原本没什么关系,王道士比本觉尼姑大好几十岁,一个在敦煌没有来过甘州,一个在甘州到死也没去过敦煌,他们互不相识。能让他们搭得上关系的,一是佛,其次是“经卷”,大概笼统地说应该都是佛教中人吧。二十世纪初,王道士守护着敦煌莫高窟(守护二字,意为看守保护,从字面意义及其事实结果来看,说王道士守护着莫高窟显然是不恰当的,文献资料中说到此事也并没有采用过这个词,但我想既然要写这个对比故事,作为最初的美好愿望,且先用这个词吧),二十世纪中叶及之后数十年,本觉尼姑守护着张掖大佛寺的珍贵经卷。同是有佛教信仰的人,守护的结果却完全不同。敦煌莫高窟的大部分经卷从王道士的手中转给了斯坦因、伯希和等人,被一车一车运往国外,流落到了洋人的囊中,让后来的国人提起此事无不痛心疾首,更让文化界人士剜心般的疼痛。而关于本觉尼姑,甘州区佛城广场中心的塑像底座上是这样写的:“姚尼自受命守护佛经,自甘孤苦,雨更雪更,护持不怠,使《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等经籍共1621部、636函、5795卷,至今完好无损,其守寺护经之功绩令人颂仰,兹勒石以彰。”
关于王道士我是不想再说了,再唾骂一千遍,屈辱和心酸并不能减轻半分,百年来国人痛骂的唾沫都已成江河之势,而敦煌经卷的命运已成事实,不能改变。也许对于一个小人物让他承受浩瀚稀世珍宝之重,就像给蚂蚁背上大象承载的重量一样,确实是太难为他了。错就错在这个故事的时间、人物都错了,不该让一个错误的人物(王道士)在一个错误的时间(正是政府昏庸,社会动荡的年代)发现藏经洞的那条裂缝。是人之过,怪王道士意志薄弱,才识浅薄,错把稀世珍宝当作普通之物轻易赠予列强之手;怪中国官吏、文人淡漠、轻视,有眼有眼不识金香玉,未尽保护之责;更怪西方列强,鹰犬一样疯狂掠夺。也是神之过,莫高窟佛教神圣之地,据说佛心如明镜,能洞察世间的一切,“佛法无边”却未能挡住列强的脚步。难道这是佛对世人的历练和考验,那什么时候才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让敦煌经卷完整地回归它本源之地呢?。后来我又想,也许一切皆又定数,若干年以后这个愿望总是会实现的。再说了,假如经卷并未曾从王道士手中流失,但凭着他的宗教信仰和那份追求功德的愚昧热忱,在这个墙上挖个洞,那个墙上刷层灰,用些新颜料把壁画加以涂改,不合心的砸碎,再塑几个粗糙的彩像,铲得铲,抹的抹,经卷随手取来送这个一卷送那个一卷,一切按照他的品味加以改造,即使没有外人掠夺,安安稳稳地让他和他的弟子守上几十年,恐怕敦煌莫高窟也是面目全非了。
我把斯坦因镜头下的王道士和佛城广场上本觉尼姑的塑像放在一起来看(在这里我要请求本觉尼姑在天之灵的原宥,相信这个举动一定会让她感到无比气愤甚至羞辱,但我并不是亵渎),王道士是真实的,戴个小毡帽,穿着斜襟长褂,还带着一点生来第一次照相的兴奋和矜持,留着点小胡子,傻乎乎,乐呵呵的样子。单就这个照片来看,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西北农民,憨厚,朴实,也许背后还有一点斯坦因看重的愚昧。本觉尼姑的石像年轻美丽,头戴尼姑帽,双手合十,面目纯净,虔诚而执着,身上披着蓝底红面的布制披风。这显然不是她本人,而是人们心目中想象的本觉尼姑。资料上记载“觉尼自少茹素,十八岁持名念佛,四十五岁受具足戒,严习毗尼,净念相继,日夜不旷。因之恩师道心法师托其赴永昌参禅,嘉其勤勉。四年后,法幢寺方丈谛贤委其代守张掖普门寺,其间,纤毫不犯,以至诚感信上师,年届五十二受命看护张掖大佛寺佛经至命终生西”。而作为十年浩劫中佛经最后的知情者,本觉在被当作“牛鬼蛇神”批斗的日子里,尝尽了人间辛苦、受尽了皮肉折磨,但她牢记着师父教诲,始终未向外人吐露一字半句。在那人妖颠倒、事非混淆的年代,众弟子被逼纷纷离她而去。凭着对佛门坚真的信仰和对正义执着的追求,本觉孤苦伶仃,靠乞讨和扫树叶柴草以惨淡度日,顽强地活了下来。在一位正直的退休老工人帮助下,她忍辱负重,蜗居在一所破房子里,默默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风险和压力,毅然肩负起保护佛经的重任。后本觉年事弥高、贫病交加,终因破炕起火而被焚辞世。人们在拆毁烧残的房子时,才在墙壁后面发现了完整的十二橱佛经。我想,本觉尼姑应该是一位历尽沧桑的老太太,塑像不过是人们为了纪念和缅怀她而美化了的形象。
很心酸。
上个世界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张掖街头,红卫兵们穿梭在大街小巷,时不时还冲进大佛寺“破四旧”,批斗“牛鬼蛇神”。一位瘦弱的老尼姑蜷缩在寺院旁边破旧的小屋里,无人知道她内心装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秋天的午后,屋外阳光明媚,她本打算从冰凉的土炕上下来到外面去晒晒太阳。她实在太冷了,衣服不仅单薄而且破旧不堪,而且两天了没有东西吃,腹内空空,秋寒袭人,冷得她骨头都紧缩在了一起。突然,听见了外面嘈杂的脚步声,她知道他们又来了。她抬头看看墙壁四周,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门就被踢开了。红卫兵把她拉出去,让她跪在大佛寺大殿门前交代罪行。
这时候的阳光真的很暖,很亮,高高的大树上只剩几片枯黄的老叶,没有风,树叶一动不动。多好的天气啊,本觉尼姑感到身上的筋骨悄悄舒展开了。抬起头,她看到大殿上方黄涔涔的光亮,觉得那是佛祖的保佑光环。她捋了捋花白凌乱的头发,低头默念着佛经。有人用鞭子打她,还有人踢过来一脚差点使她载到。她还是默念不止。任由这些孩子们去骂去喊吧,她一点也不怪他们,他们还很无知。她知道,她不能说出来,她必须忍辱负重,为了佛经,什么苦她都能受得了。
老尼一次次跌倒她又一次次爬了起来。直到暮色将近,红卫兵们无计可施,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本觉尼姑睁开眼睛,想站起来,可膝盖疼得似乎折了一般,她只得先坐下来用手慢慢地揉。一位好心的老人匆匆跑过来悄悄地塞给她一个黑面馒头又匆匆地走了......
本觉尼姑心里很清楚,大佛寺所藏经卷很多是金银粉写就,乃佛经极品。然而缺吃少穿,以至沦落到沿街乞讨,她从来没有动过佛经的心思。佛经在她心中是至高无上的神圣,不容侵犯。她是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同样是宗教信仰,她清心寡欲,没有像王道士那样四处筹钱追求什么功德。我曾经假想了一下,假如让本觉尼姑去守护莫高窟而让王道士来守护大佛寺,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大概结果会好的多。最起码本觉尼姑的守口如瓶不至于让敦煌宝卷流失海外,哪怕把发现洞窟的时间和揭开秘密的时间再推后几十年,国人早已觉醒,哪容得外国人不远万里到中国撒野。不过让王道士守着大佛寺结果就难预料了,也许不说经卷的历史价值和其他,单就金银粉写就的直观价值,恐怕王道士也是不会轻易送人的。从这一点来说,敦煌经卷年代久远,有些写在绢上,有的写在竹简上,有的写在纸上,王道士又不是什么研究人士,看到那些“破烂玩意”也觉得没什么大价值,所以拿走就拿走吧。另一种情况,也许王道士想到自己日后的无量功德,会把大佛寺存放的经卷折换成钱,再修几座阔气的庙宇大殿也未可知。
我又分析了王道士和本觉尼姑的性格,得出的结论是:王道士是比较外向的,也许是“O”型血或者“B”型血,总之是胆汁型的人,让他默默无闻,甘受清贫,在荒漠边缘守着几个洞窟终老一生恐怕有点难,他的性格张扬一些,似乎还有些沽名钓誉的念头,决定了他总得干点什么事情才觉得舒服,所以他才想弄些钱修庙宇殿堂。没钱怎么办?化缘又弄不到几个钱,于是他发掘本身资源,正好有钱的外国人又极有兴趣想买,所以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守着那么多“破”经卷一辈子,到死能落下个什么。所以他不但拆、建而且涂抹,尽可能地想留下他王道士的痕迹。王道士的心理很像当前某些当官的政绩心理,拆了建,建了拆,管它呢,先留下个名声再说。本觉尼姑一定是内向型的,应该是“AB”血型。内敛不张扬的性格让她疏于人际交往,身在闹市而独守清生,她没有什么追求名声和功德的欲望,不爱慕钱财,所以守住了清贫,也守住了佛经。
我不知道王道士死的时候有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懊悔,如若他是一个醒悟的人,这种悔恨一定会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据说在人们发现他的罪行后他的处境也很不妙,被人唾骂,落寞凄凉,但他仅仅只为原想公德传世而适得其反的落寞结局耿耿于怀罢了,并未想到落下个千古骂名的可悲下场。
我猜想本觉尼姑也是想找个继承人的或者在适当的时候把秘密说出来,但是文革十年浩劫,让她不得不缄口不语。一九七五年,本觉尼姑已经七十四岁,年老多病的她意外被火烧死,藏经的秘密也被她带进了坟墓。
涅槃,我想到了这个词。本觉尼姑最终在烈火中归于佛界。大佛寺保存的卧佛正是释迦牟尼的涅槃像,我想一定是佛目睹了她在人间执着坚守,受尽了磨难,不忍再让她遭罪,把她接走了。她被火化圆寂于马蹄寺,那里山高林密,寂静幽深,该是她理想的安息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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