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电影

乡村的夜晚黑暗而又漫长，吃了晚饭，三三两两的人聚在村头的土台子上说说话，就得走回家往睡梦中去了。只有有乡村电影放映的日子是个例外。整个公社几十个村庄只有一台放映机，农闲时节才走马灯似的在各村轮流放映一次。“公社的电影开始放映了”——是个爆炸性的好消息，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最兴奋的当然要数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了，往往一场电影，从最初放映的那个村子开始看起，一直看到自己的村子演过，再沿着自己的村子一场一场的送远，才肯善罢甘休；这期间电影片子也许换一两次，也许一次都不换，就同一部片子，但却乐此不疲。一到傍晚，早早吃过饭，月亮爬上了山头，人们就呼朋引伴的出发了，踏着夜色，顺着黑郁郁的大山沿着蜿蜒的乡村小路向其他村子进发了。劳累了一天，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疲乏，一路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消息确切，就能看上电影；消息不准确，十里八里的赶到了村子，却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儿动静，就又草草的骂着往回赶，虽是骂，却不窝一点儿火。

　　最让人兴奋的还是属于自己村子的那一场。往往吃过午饭，队长就要派两个人到附近村子去抬放映机。电影是宝贝蛋蛋，放电影的人也就是老爷们儿，自己不会把电影机拿来的，得村子里人亲自去请亲自去抬。电影机放进队长的大堂屋里，人们的心才回定下来。队长用好喝好吃的东西招待过了放映员，让放映员美美的睡一觉。自己却吆喝着村人去干活。到傍晚时分，真正的“盛宴”才会开始。这一天是村子里的一个重要日子，各家各户都要早早的做好准备。比如要多做一点饭，多准备几条被子，附近村庄的亲戚们说不准就要来你们家做客。更有甚者，如果有什么重要亲戚，还得早早的去请人家。乡里人虽是粗茶淡饭，但待客的热情却不能粗糙。

　　电影往往就在队里的最宽敞的打麦场里放映。早早的就要栽好秆子，挂上幕布；这是标识。看到了幕布，就有人三三两两拿着凳子抢占有利位置。往往是电影还没有放映，场子里的人也稀稀拉拉，可所有的好地方早已叫板凳给挤满了。

　　电影当然不能放映的太早，附近村庄的人还在路上呢。天完全黑下来了，四面的山头上、深沟里有了模模糊糊的光点，自己村子里的人也关锁好门窗出来了，场子里像池塘一样逐渐爆满了人。放映的序幕才会拉开。首先响起来的是离荧幕很远的发电机。发电机一响，挂在场子里的百瓦灯泡也亮了起来，人的眼睛一下子也就亮了起来。接着一束强烈的光束对准了屏幕，光束里似乎有许多虫子在上下浮动。人们用一声“耶——！”的惊叫欢呼光束的出现。有小孩子把自己的手伸进光束里，屏幕上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许多小孩都伸出了手，屏幕上出现的是许多重叠的手的阴影，像一幅怪异的画。

　　光对好了，人们等来的并不是新奇的电影，而是队长的讲话。放电影是村里的大事儿，在这样的场合不讲讲话，就不是队长了。队长的讲话往往有两项内容，一项是政策方面的，队长讲这话时，电影场里的吵闹声比队长的声音还大，队长也不在意，听不听是别人的权力，讲不讲是自己的权力。第二项内容是关于电影场秩序的问题，最主要的是告戒青年男女不要乱挤，不要混水摸鱼。队长讲话粗，往往惹的全场一片大笑。有人笑着骂：“这贼杀的，连这都管！”

　　电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当有人物终于在屏幕上出现的时候，全场才突然间静了下来。这时候整个麦场里黑压压的全是人，有站着的，有靠着一块土墙的斜着身子的，有坐着的；坐着的也是五花八门的，有坐在板凳上，有屁股下面垫着一快土坷拉的；还有把旁边的草垛和小树当坐骑的。更有一群小孩子觉得前面的地方太窄的，干脆溜到屏幕的后面，仰起头看的津津有味的。当然也有人趁这个机会做点小生意的，在场子的外围点一盏马灯，摆几点小货，低头招徕顾客。

　　乡下人看电影，一如他们的为人处世，爱憎分明。一律把正面人物叫“咱们的人”，把反面人物叫“人家的人”。看到“咱们的人”得势，就高兴的大叫；看到“人家的人”得势就气的咬牙切齿。场子里时而是欢笑声，时而是叹息声；看的入迷的，竟忘了自己是在人稠广众的场合。当然也有东张西望心猿意马的，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更有人竟在场子里拉起了鼾声。整个村子都显得特别安静，树黑郁郁的，人家的屋子也黑郁郁的，连村口的那眼池塘也黑郁郁的，只有大榆树上空那轮半月泛着一团冷冷的红光，仿佛在笑看着人间的好戏。

　　最热闹的是在两张片子的中间。一张片子放完了，屏幕上一下子黑了下来，场子里似乎也黑了许多，正浸在故事里的人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站起来伸伸懒腰的有，趁势寻找伙伴的有，大呼小叫的也有。那一班不怀好意的小伙子也觉得到了自己有所作为的时候了，于是这儿那儿都有人挤了起来。场子里像波浪一样的晃动起来。有人大叫，你踩着我的脚了，有人大叫，你不要乱摸，你这小子要干啥？有人笑骂，你大呼小叫什么，谁摸你了？摸你是看的起你！吵闹声一下子淹没了刚才的平静。直到新的片子重新在屏幕上出现，场子里的乱象才会平息下来。

　　但好景不长，片子很快就放完了，人们还沉浸在故事中，电影就结束了。有人就骂队长，是不是这家伙没有招待好放映员，让这家伙给放快了？虽然不情愿，但只得伸伸懒要往家赶。一边走一边替电影中的人物可惜，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有人就笑骂，死不了，明天晚上那人还活的生龙活虎的。

　　第二天一早，有人早早赶到麦场，细细的寻找，居然就捡到了两毛钱、三斤粮票。有人走过自家的麦地旁边，发现麦地里有一坨被人压倒了，知道有“驴”昨天晚上在此打滚弄翻的麦子。小孩子学着李向阳电影里的样子，边走边喊，“平安无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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