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幽传

暗香幽传
　　我坐在院子里看书，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劲。堂屋里闹哄哄的，大姐在摘菜，二嫂在切肉，空气里弥漫着葱花的香味。过年的气氛就是这样被点缀得越发浓烈。

　　身边的腊梅花正开得欢，黄黄的堆满枝头。这时候要是下一场雪，岂不最美？想起了“抛书人对一枝秋”的诗句，于是想，是否也可以用“一枝冬”来形容这眼前的腊梅花呢？正入神间，就听到了屋里外甥重重地抛出了一句话：“以后我就要当败家子，我让你节俭！我让你过年！我明天就回学校！”这话足有千斤，顿时将太阳的暖意砸到了九宵云外，连腊梅花也失了幽香。 　　
　　我在想，我是否该进屋问个究竟？ 　　
　　那两只肥大的老母鸡“咯咯”叫着，在我身边转悠来转悠去，全不知此刻，我的心情早已晴转多云。这两只鸡是二姐专门从婆家送来的。春天里母亲也抓了几十只小鸡崽，可惜没等长成，便生了一场鸡瘟，现在只剩下四五只，瘦骨伶仃的。二姐想着今年难得我们弟兄全都回家过年，于是匆匆从家中送了两只来。大姐说，过年的菜够丰盛了，干脆留着，等我们回上海时带走。我当然是极力反对的，奈何其他人一致通过，于是便将这两只鸡关在院子里养着了。母亲在院子里放了一碗水，不时地洒上几把米，两只鸡高兴得在院子里来回跑，其中一只还在墙角下了一个蛋。 　　
　　有了这两只鸡，更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鸡鸭成群兄弟姐妹你打我闹的温馨场面来。婚后，老婆常与我感叹：多好的大家庭呀！的确，这个早已突破二十人的大家庭，是足以让外人羡慕的：兄妹团结，父慈子孝，是当地人嘴里的典范。可随着新生一代的出生成长，烦心事也越来越多。譬如此刻，外甥的话便使我隐隐有点担忧！我于是放下书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真正成了抛书人，却无法静下心来面对“一枝冬”！ 　　
　　我不能直接去训斥外甥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外甥十九岁了，高高瘦瘦的一个大小伙子，今年上高三。据母亲说，平日里也算得听话爱学的，今天是怎么了呢？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屋去。看到大姐眼睛有点红，二嫂在一边忙活着，也不说话。外甥似乎面有余怒，只是看我进去了，才抬头挤了个笑，看得出来，笑得极勉强。我走上前去，以略带夸张的口吻说：好香啊！这菜还没做熟就这么诱人，做熟了还了得？我肚里的馋虫都被勾引出来了，哪还有心情看书嘛！二嫂笑着说：去去去，没事看你的书，别捣乱！我于是一揽外甥的肩膀说，走，陪小舅上楼玩玩。 　　
　　我靠近外甥的时候，已明显感觉到，他的个头比我还要略高些了。在我的印象中，他说话极清脆的，竟不知何时变成一副沙哑的破锣嗓子了：真是个大人了！心中不由得一惊。不过，他与我说话的口气却是极谦卑的。有道是，任谁亲不过亲娘舅，在我们老家，舅舅原是最尊贵的人。再加上我长年在外，见面寥寥，与他说话极少，自然也就少有亲切可言，所以在他心中，对我总还是有点怯怯的吧。 　　
　　我们慢步走过楼梯，转弯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大姐正偷偷地抬头瞟向我们。我挤挤眼没说话，然后带着外甥上了楼，进了他的卧室。 　　
　　他的书桌上，摆满了各种复习资料。用完的草稿纸堆积如山，还有一支没合盖的笔压在上面。看来下楼前，他刚看过书。我说，高三的学习紧张吧？真不容易，你们这些孩子都快让高考逼疯了！他连连点头说是。我于是坐了下来，随手翻开一张试卷，看了两分钟又合上，笑着说：天！我都快成脑残了，一题不会！想当年，你老舅也算是个高才生呢。外甥裂嘴笑了一下说，时间就是一台碎纸机，销毁了旧的才能接得来新的。嗨，这小子还是个哲学家呢！看来不难沟通。我暗暗松口气，稍停片刻又接着说，当年你姥姥整天在我耳朵边唠叨，说什么辛苦三年，幸福一生，我也快被逼疯了！结果，考上大学了，还不是一样辛苦嘛？看来读书也不是像她们口中那样管用，说到底都是一辈子，怎么快活怎么来，何苦把自己逼得太紧？外甥顿时嗓音高了八度说：知音哪！小舅，你是不知道呀，我妈都快成唐僧了！ 　　
　　我怎么不知道？天下的父母没一个不是唐僧！但我不能直接这样说，我的目的自然不是要向他证明天下的父母都是唐僧，退而求其次，至少得让他明白，所有的母亲都是个疼爱孩子、知冷知暖只不过有点啰嗦的唐僧。 　　
　　我打开窗帘，让阳光暖暖地照进来，然后对他说，我得让你知道当年你姥姥是如何的惹人生厌！他再次笑了，毕竟是个孩子，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笑容也透着阳光味，不含一丝杂质，单纯得近乎稚嫩，看着让人心疼。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你二舅是家中一霸，脾气古怪，动辄摔盘子摔碗，你姥爷姥姥都拿他没办法。从你大舅大姨，到你妈你小姨和我，没有一个不和他吵嘴打架的。因了他一个，家里整天鸡飞狗跳，愁云密布。你姥姥实在没办法，只得叮嘱我们，不许跟他计较，惹他生气，凡事让他占个先。你妈她们那时候已经大了，独我一个比你二舅还小，哪能受得了？都说火大伤肝，我常想，你姥姥光念着别伤了他的肝，就没想着我有气没处出，弊在肚里伤肺？ 　　
　　说到这里，外甥又笑了，插嘴说，我看二舅现在挺好的，想不出来他还是个属刺猬的！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还是跟他吵呗！我一吵，大舅和你妈他们就全都站到我一边。他一气之下就跑去跟你姥姥告状，你姥姥于是狠狠地把我训了一上午，又罚我在院子里做作业不许出去。那时我还小，实在是气坏了，心想，我比他小，凭什么该我忍让他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你姥姥根本不疼我。越想越伤心，就从后门逃了出去。在外面晃荡了一下午，眼看着天就快黑了，实在没地方去了，但又不好意思回家，最后心一狠，跑到我舅舅家去了。到了舅舅家，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边哭边说，把你姥姥比化成了个老妖婆。我舅舅当时就笑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然后又让我舅妈赶紧去我家给你姥姥送个信，让她们别担心。 　　
　　外甥看看我问：就像你现在摸我的头吗？ 　　
　　我笑着说：是！很温馨的感觉是吧？由此我产生了一个认识：他比你姥姥可亲多了。你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外甥红着脸笑了笑，不说话，把头低了下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能听得见楼下二嫂剁肉的声音。后院里的母鸡还在咯嗒咯嗒地叫，八成又下了一个蛋。我看着眼前的外甥，恍惚间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少不更事的时代。弹指一挥间，二十年过去了。想着母亲早已青丝变白发，我也膝下有子，不免感叹岁月无情一任风雨打。当自己的身份由人子一跃成为人父时，很多事情便豁然开朗了。看着一如我当年的外甥，很多话涌上喉间，巴不得一股脑都向他倒出来。可是我不能，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母亲是如何的苦口婆心地劝我好好学习，且断言如果不然，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但我几曾听进一句呢？很多事情是需要亲身经历后，经过岁月的洗礼，才能幡然醒悟的，可惜早已时不我待了！ 　　
　　世间一切悲伤事，莫不如此。今天的他，又如何能轻易地听从我的几句微言呢？想至此，我又陷入了沉思，约半盏茶的工夫，才接着说：我中考那年，成绩不算理想，后来花钱进了一所挺不错的高中：一千六百块钱！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你姥姥后来整天对我说，一千六百块钱呀，十张一百的，十张五十的，外加十张十块的。得养多少鸡下多少蛋才能挣来这一千六百块钱呀！我听够了，就说：你们就知道心疼钱，早知今日，当初何必生我？我以后就乱花钱了，看你们能怎么样？不嫌自己没用挣不来钱，净怪我们花钱，看我不当个败家子给你们瞧瞧！ 　　
　　我突然闭口了，因为我看到外甥眼睛红了。我说怎么啦？他说，舅舅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妈刚才老是说我这一个高三得花多少钱，她是如何勤俭节约，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如何对不起她，我一时生气才那样说的！真的，我错了！ 　　
　　我重重地出了口气，又摸摸他的头说，不，这不能算是你的错！其实吧，我们都没有错！你现在刚刚成人，正处在心理逆反期。你知道吗？有些比较过激的人处在你这个年龄段，甚至会认为天底下无论谁都比自己的父母亲要可亲！当年你二舅就是，恰巧我也正值此时间段，只不过没他表现得明显。过了两年，自然也就好了。你能说自己错了，证明你已经算是个极懂事极优秀的孩子了，我真的很高兴。所以，今天我恳请你在以后的生活学习当中记住一点：你妈说那样的话，无非是想给你施加压力，想让你再努力一点。首先，我可以肯定地说，她的方法也有问题，所以才惹得你发这么大的火！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她是希望你能成为她的骄傲才那样说的，你懂吗？ 　　
　　我终于放下了心，因为我看到了外甥重重地点了几下头。我于是又问他：明天还走吗？他笑了，说，舅舅，我是真的准备走！家里太热闹，我不舍得走，但不走吧，又静不下来心学习。所以我决定在家里再待三天，然后去学校宿舍学习。 　　
　　我也笑了，拍拍他的肩说，真的小看了你，比我想像的成熟多了！那么，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下楼去跟你妈说一声呢？那小子挎住我的胳膊说：走，这就下楼去道歉！ 　　
　　我们从楼梯上下来时，脚步齐整，发出嗒嗒的声音，却一直厮着扯着笑着闹着。大姐和二嫂都不解地看着我们，看着看着，也就跟着笑了。 　　
　　腊梅的幽香阵阵袭来，我感到浓浓的春意正无声地弥漫开来！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2-2-29 19: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