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屋
2022-01-13抒情散文江苏周骏
老屋从我的生活中消逝已经三年有余了。在这三年里,很多往事都像失散的鸟群,而每每想起老屋,记忆的潮水总会滚滚而至,无孔不入地覆盖着我心灵的每一寸空间。红砖砌墙,茅草盖顶,是对我的老屋最形象,最生动的描述。老屋的模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里下河地区……
老屋从我的生活中消逝已经三年有余了。在这三年里,很多往事都像失散的鸟群,而每每想起老屋,记忆的潮水总会滚滚而至,无孔不入地覆盖着我心灵的每一寸空间。
红砖砌墙,茅草盖顶,是对我的老屋最形象,最生动的描述。老屋的模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里下河地区屡见不鲜,遍寻皆是。只是,我的老屋前方,有一方荷塘。因了这方不过十几平方米的荷塘,老屋便从千篇一律的面孔中脱颖而出,有了鹤立鸡群的味道。想想看,每到夏秋两季,“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象。这样的时候,荷塘便是我看书的最佳场所。搬张凳子,读一篇课文,抑或翻几页名著,清新的荷香自身旁幽然浮起,呼吸也变得清爽而惬意。在荷塘边诵读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起我素未谋面的曾祖父。荷塘本是一块祖传屋基,却被曾祖父挖成了一汪池塘。他当年的举动,在将屋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乡民眼里,简直不可理喻。而面对暴风骤雨般的闲言碎语,曾祖父总是漠然置之。后来,当我读到周敦颐的《爱莲说》时,不禁幡然醒悟:饱读经书却又被迫混迹于泥土坷垃中的曾祖父,他的内心一定是高傲而孤寂的吧!心念及此,每每手捧书本置身荷塘前时,我总恍然觉得身穿长袍、须眉如雪的曾祖父就在我的身旁,他深邃而慈祥的目光,分明满蓄着期冀,穿透大半个世纪的时光,让我汲取到了不可名状的信心和力量。
老屋的院子里,有一张水泥桌子,桌面上的棋盘刀工深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这是对象棋情有独钟的父亲的杰作。每年的天气转冷前,父亲晚饭后总会拉亮屋檐下的门灯,在此和挚交好友桂叔战上几盘,直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同样痴迷象棋的桂叔常常和父亲为一着一子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但不出两天,桂叔不用父亲登门相请,就会主动坐到棋盘前,跃马横槊地向父亲叫起阵来。父亲也总会欣然应战。仿佛那场争吵压根就没发生过一样。有一段时间,父亲棋艺似乎大不如前,反应迟钝,连连败北。之后接连几天,也不见了桂叔的身影。正当母亲质问父亲是否得罪了桂叔时,桂叔却不期而至。桂叔这次没有急不可耐地向父亲“下战书”,而是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簇新的百元人民币。父亲怔住了,半晌才嗫嚅着问:你……你怎么知道的……桂叔嘴角一动,露出诡秘的笑容:机关净在棋局中矣!父亲紧紧握住桂叔的手,半天没说出话来。因为有了桂叔雪中送炭的五千元,做薄包生意血本无归的父亲总算堵住了缺口,避免了债主登门相逼的尴尬和难堪。后来我们全家才知道,家境并不宽裕的桂叔是变卖了一些值钱的家当才凑齐这笔钱的,为此,桂婶负气回娘家住了好长一段时间,而他的儿子过年也未添置一件新衣裳,对于这些桂叔一直绝口不提。几年后,桂叔不幸身患绝症,父亲常常眼圈红红地在桂叔的床前安慰他,许诺等他病情好转后,一定会和他好好杀上几局。每当此时,桂叔阴云天般的脸上总会露出丝丝淡白。桂叔去世的那天早上,一脸哀伤的父亲将心爱的象棋扔进了屋前的荷塘里,转过身时,早已泪流满面……
我生命中十六年的时光都是在老屋中度过的,刚有记忆智能的时候,一觉睡来,似乎总会看见妈妈在如豆的煤油灯光下捻着棉线砣或是纳着千层底。母亲似乎总有捻不完的棉线砣,纳不完的千层底,稍稍长大后才知道,她一针一线中注入的,是像棉线砣一样,连绵不断的爱。也是在摇曳的灯光下,只读过几天扫盲班的母亲,用铅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教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现在想来,母亲写出我名字的时候也许是吃力的,她的字也许是蹩脚而难看的,但她当时却是一脸将军临阵前的严肃,严肃中似乎又带有几分虔诚。那时,在我看不见的,母亲的心里,一定正有一颗希望的种子在悄然萌发,并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抽茎拔节,就像她每年按我的身高在墙上画出的那些标记一样。那些标记是我从童年到少年时代的成长轨迹,也记载着母亲心血的累积。永远忘不了,为了我吃完早饭上学,无论四季更迭阴晴雨雪,母亲总是拖着孱弱的身体,早早起床生火做饭;永远忘不了,在家里经济最为拮据的时候,在蔬菜上市的季节,母亲总是不顾骨质增生的折磨和父亲的竭力反对,披着晨曦踏着晶亮的露珠,挑着满满两筐时鲜菜去十里外的镇上赶早市;永远忘不了,为了给我添置新衣裳,母亲夜以继日地赶制手套,常常坐在椅子上睡着时的情景……可是,我的母亲,当我的个头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蹿高时,当我正如你期盼的那样衣食无忧地读书升学时,你可知道,你正和老屋一样,在岁月的风吹雨蚀中一天天老去!
也是在这间老屋里,我送走了我的祖母。祖母逝世时的那张脸至今让我震撼,满脸的皱褶像干旱龟裂的土地,像洪水冲刷后的山坡。我知道,祖母的每一道皱纹,都蕴满了希冀。这位九岁丧母的农村妇女,十八岁嫁入周家的时候,一定做过很多很多美好的梦。也许正缘于此,明明知道自己成了封建婚姻的牺牲品,明明知道祖父并不爱她的时候,她仍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梦,这一坚持便是半个世纪。半个世纪,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的祖母呵,你这是多么痛苦,多么愚昧而又多么忠贞的坚守?!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祖母的内心也一定曾经有过绝望,有过挣扎,但直到临终前的那一刻,当祖父心情复杂地紧握着她的手,凑上前轻唤她的乳名时,已经昏迷多天的祖母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已经无法言语的她眼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这光芒分明在诉说着一种愿望,一种明知无法实现却又不肯舍弃的愿望!祖母的生命终结在暮春一个雨急风骤的夜晚,第二天早上,老屋的院子里落实了洁白的槐花,仿佛下了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那一刻,我知道,祖母的生命虽然终结了,但她的梦想却和她的灵魂一样不会泯灭,因为那些凋零的槐花没有一丝颓然的模样,相反,经过雨水的洗濯,越发变得晶莹和水灵,也越发显得生机勃勃,只是,白得有些晃眼,白得有些令人心酸……
得知老屋即将拆除的那天,我特地去了一趟老屋。在那里,我见到了早已干涸的荷塘和依旧轮廓分明的棋盘;轻轻触摸了墙上那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记;坐在祖母生前睡过的床上很久很久……当我依依不舍地锁上那早已锈迹斑斑的大门铁锁时,当我再一次深情凝望老屋时,我的眼睛顿时被泪水蒙住了,在一片模糊的泪光中,我的老屋,它正在离我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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