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的眼

当两个人温柔相对的时候，多么愉快。——《海边一年》（美）琼·安德森

一
　　生活，像一块烤得香喷喷的金黄蛋糕，引诱着每一个腹中空空的路人。

　　亲历生活，只是为了拥有你的蛋糕。亲历生活，为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了流水般逝去的日子，你曾失去过好多呢！可是，谁能站在生活之外？

　　刀郎曾经的一曲咏叹调《无可奈何》，永远永远，将无奈感伤的爱，变成春雨梨花的美。

　　你，是否确定无悔地生活过？如果还没有经历过足够的生活，那么听音乐时是否会感动呢？或许你，像羽毛对于风一般善感？难道你，是八十年代末的感伤主义者，是一株“流落湖面的水仙”？

　　有一个醉心于家宴的优越妇人，曾经从美满的生活中脱身出来，去凝视一只海豚的眼！大海，以“迷人的温存”吸引着她。海豚，跳进水里然后浮起来，转眼看着她，好像在对她说：来呀，宝贝儿！妇人在自传性小说里多次写到这样与海豚对视的情景。 二
　　生活其中的人——这句话说出了生活的真相：人是生活的主动者。生活着的人，是感动着的人。总会有阳光和温馨。透过她的自由心灵，我看见我的心灵中也保存着这样一种“迷人的温存”。一个名字，已经在我的生命中牢不可破，意味着一连串与我有关的细节。
　　我还没有看见花树，他已经随手带来了鲜花。小小栀子，散给亭中美女一人一朵。短暂的客居生活中，新鲜的风，急骤的雨，随着他的话语一齐涌到我在异乡的敏感而陶然的心胸。旅行者能捕捉到空气里的任何一种陌生味道，蓝天上的任何一缕新鲜色彩。视野和心胸被打开，一切未知都涌进来。他是一切景象的核心，掀起身外自然的帘幕，给夜晚以色彩、温度和音响，给自身以神秘、鲜亮和生动，给沉溺者以超拔、信心和快乐。一曲清歌愿倾耳。相见是多么必要，多么美好。我就是在遥远的时空之外，也能看见风一样自由的他，在想象中现身，成为我的心灵要素，成为霭然温润的天然景观。只要曾经，便是永恒。这是一切美好感情的特质。远方的她与他在我的记忆中一样可贵，只不过他是一个象征或者另一个世界的代表。

三
　　一个在生活中沉浸已久却不忘张扬自我的女人，是一个公共的谜。一个中年女人如何亲历生活，这个题材给予我第一层吸引。

　　《海边一年》这部小说里，有一个五十岁的生活美满而感觉不安的女人——琼，在孩子们独立成家之后，在幻想的巨大悲哀里过上了海边的独居生活，她靠一双手打短工、写文章，自食其力地过活，度过了自己的心灵危机。丈夫前来探望时，像初识一般客气，使她发出开篇那样的一个感慨。这一番感触，使我这个内心充满矛盾的女人，感到了痛苦的吻合；使我这样一颗热烈而枯燥的心，变得丰润起来，像是得到了来自同性的情感支持。
　　当你想要退出习以为常的生活圈时，你要知道自己的局限。但是唯有局限才能带来满足，完美之神是不会给你满足的，完美之中也没有愉悦可言。我的灵魂被书中人带远了。当我坐下，拿起笔，我就想起了与我有关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再广阔的生活，都应当与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人有关。江上夜晚的星空无论多么神圣，它也不拒绝我这卑微者的仰望。
　　想象自己对于他人存在的意义，就像揣摩夜晚星空，我感觉到的首先是心灵相通，以及由精神自由带来的神圣之感。我这个主体，在任何人面前感到的是同质的存在，没有谁能显出特别的优越感。所以我越来越多地想起一些新鲜的人，怎样地相识，怎样地精神共振，那种因为曾经相互了解，而永远不会消逝的同情。

四
　　我有一个书房，没有光线，即使夏天的白昼也是阴的。我在冬夜的灯下读《海边一年》（词语在对我闪耀通体透亮的光芒。海！海豚！这两个来自大自然的意象，它们在我的生命之外，我只能想象而不能亲历）。这是文字特别入心的一个女人的心灵史，给予我对未来十年生活、一个中年女人的心理危机的先期体验。我的爱好和她一样。所不同的是她在海边呆了一年之后，不但摆脱了婚姻中的迷失，而且成为畅销书作家；而我到五十岁时，可能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在人民文学的海洋里学习花样游泳。
　　我总是独自度过我的闲暇。目前的问题不是闲暇，而是匆忙。此刻我在阅读，随手抓住漂落的花瓣，那些从心里流淌出来的话语。我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发现了许多新鲜语言。它们使我眼睛发热：原来所有的情绪未经感悟已经存在，而她的情感从来就生长在我的心胸里。这种省悟是可怕的，在思想上先验地经历了生活，我将多么容易厌倦！这样一个为灰色帷幕所遮蔽的世界，我将怎样生活其中？生活的常青树，它的名字是什么？

五
　　女人在书里写到灵动的海豚。她说，海豚深邃的眼睛，可以照见你的灵魂。她在一个“沙洲”（这个词让我的头脑发晕，因为它的天然性）上，度过了她最初的海边自由时光，与海豚一起游泳，直到涨潮的时候让渔夫把她接回自己的海边小屋。

　　她前来探望圣诞节的丈夫，与她在海边朋友似地相处。看他丈夫赞同她的冒险要求，我想到人们年青时候的日常生活，与老年时候也许并无不同。有人喜欢热闹，他要的是未曾经历的生活，而不是反省过的生活。他出门就想要找个同伴，一起散散步也好，游玩也好，他总能不咸不淡地度过没有心灵危机的日子。没有情绪的大起大落，却好像十分有收获。他永远在丰富自己的心灵，而不强求别人。

　　女人，在婚姻生活失去了幸福感的时候，为什么不放缓节奏自然推进呢？甚至逃避生活也是必要的，因为有时候你也想自己玩，或者想找一个能带你进入新领域的玩伴。但随着游兴消减，孤独来袭，最后你常想到的玩伴，也许还是那个相伴二三十年的夫妻搭档。于是你们在分分合合中，感受到的是新的自由与合作。你不是失去了自我，几十年的婚姻生活绝非毫无意义。即使你临终时候想到的，是一片蔚蓝的大海，自由自在的海豚，你也不能因此抹杀自己对于爱人的深刻感觉。

　　婚姻不是牢狱，女人不是监狱长。事实上，婚姻中的女人是自己囚禁了自己，她们比男人更少往外打望。她通过婚前的选择，排除了其他的可能，因为她知道所有的婚姻生活其实是一种婚姻生活。你甚至在构筑婚姻的大厦时，铸成了人性的基石：强大的理智，深沉的情感。与其在大厦里败坏爱情，使之坍塌成为坟墓，不如在大厦里放牧灵魂，使之自由如同田园。

　　婚姻不可战胜。琼最后意识到：不是婚姻走到了尽头，而是重复的机械化的生存模式走到了尽头。婚姻就是对生活妥协的结果：我也曾这样消积地抱怨。这是不对的。除非去玩，否则不会有快乐。除非善待婚姻，否则不会有美满。婚姻是生活的代价。代价即报偿（我好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2012-1-6）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2-1-30 10:1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