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满眼风光

　　暮色苍茫。我却置身京口。是京口。不是镇江。我刚把头伸进黄昏，便来到了北固山。扬子江千载独步，钻开时光的隧道，浩浩汤汤地流淌着。那江水，是这个夏天的水，更是千百个夏天的水。其实不仅仅是水。我们行走在一条两面山崖夹峙，中通一线的小径上。耳畔，兀自响起了马的嘶鸣声，和两个男人锋利的笑声。这两个注定叱诧风云的男人，一个叫刘备，一个叫孙权。这两个烈士，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呼风唤雨，无视我们这些活人。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啦。也是夏日。而且是梅雨季节。北固山上云不开，日不出。淫雨霏霏。孙权和刘备在北固楼上喝酒。天山苍苍，江风浩荡。扬子江上，一条小船，劈波斩浪，行驶自如。此情此景，令刘备禁不住感慨系之。南人善舟，北人善骑，信有之也。可孙权听了这话很不乐意。问诘刘备，谁言南人不善骑？于是，命左右牵马。孙权飞身上马，沿溜马涧向山下驰骋而去。刘备见状，也不甘落后，飞身打马朝孙权追去。两个人沿着这条小径，上上下下，三个来回。然后站在崖顶仰天大笑。后人有诗赞曰，驰骤龙驹气概多，二人并辔立山河；东吴西蜀兴王霸，千古犹存驻马坡。这条岩间小道，从此有了文化命名。遛马涧。而我追逐着他们的笑声。一只固执的蝉。笑着。所有的蝉，都有得意的日子。 　　那么多的笑声却转瞬成空。爱恨情仇，凌云壮志，便叠印在杂草丛生的山路上，成为传统。就在刚才我还听到人声。刚才是许多人。金戈铁马。挑灯看剑。呼啸着。叹息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群远去了。只有不安的死者，在举行颅骨和骨骼的对话。只有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跳声，散佚成草叶上的又一枚雨水。空山雨后，草牙从刘备孙权的脚印里长出来，紫花白花红花也长出来。那么多的往事，就这样，被草，被草之外的东西，一再覆盖。而北固山的记忆究竟是谁的记忆？一群人？一个人？哪一群人？哪一个人？而那些刻进骨头的记忆，又如何轻易地被覆盖？ 　　这样想着，便站在了多景楼旁。一阵风吹过，所有的猜忌和杀戮便荡然无存。三五成群的老人在打牌，在聊天，在观景。我省略了他们的笑脸，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一块石头。这石头形状似羊非羊，腹部镌有“狠石”二字。据说赤壁大战前夕，刘备来京口，孙权陪他巡览铁瓮城。在后峰的狠石旁，他们远眺江北，定下了联合抗曹之盟。他们发下狠誓，一定要让曹操死无葬身之地。然后，他们曾经吞下的一枚苦果，渐渐燃烧成一团火。这残忍的火，痛苦的火，惊天动地的火。然而，是火，就注定要熄灭。然后，这火又固化成这块石头。晚唐诗人罗隐面对此石，感慨万千，紫髯桑盖此沉吟，狠石犹存事可寻，汗鼎未安聊把盏，楚了虽美肯同心？而我，却分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是的，死亡。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朝代。三国鼎立。魏蜀吴。忧伤的朝代。到处是死亡的气息。到处是痛失亲人的嚎哭声。所有的青春和梦想都已经变酸，在那个时代的污水池中荡漾。我无法责怪谁。一个朝代注定要堆砌更多的死亡。我只能忧心忡忡。我看到亡灵在植物间行走。亡灵在动物间行走。比炎热更是无影。比呼吸更是无声。哭声被封存在那些无处不在的硬物里，被雨水和泥土覆盖，被青草和瓦砾覆盖，被时间和岁月覆盖。还有那热闹的歌声，和欢庆胜利的锣鼓声。我在狠石旁小心翼翼的行走。唯恐一脚踩下去，就可能踩痛亡灵的神经。现在，时间沉重地悬浮，监视着草木茂盛的土地。而更多的时候，死亡的阴影仍在我们的头顶盘旋。 　　当然，我让死亡稍事休息，我更快的邂逅了爱情。不是我的。是刘备的爱情。就在甘露寺中。那些爱情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们的叹息中穿行。偶或栖息在我们躯体之中，让我们感觉沉重。刘备会比我们更沉重吗？赤壁大战后，刘备借东吴的荆州不还，周瑜向孙权献计，以其十九岁的妹妹孙尚香为诱饵，设下美人计，诱惑刘备来京口联姻招亲，趁机扣为人质，以讨还荆州。那时，五十多岁的刘备的第一任太太刚刚撒手人寰。也许，刘备正处于性饥渴状态中。也许，没有人可以拒绝美色的诱惑。孙刘联姻一不小心弄假成了真，使东吴赔了夫人又折兵。于是，在甘露寺中，我的耳畔响起了刘备和孙尚香在刀枪林立的洞房里的对白，刘备搂住美人，啊，郡主，我刘备漂泊半世，四海为家，今日得配郡主，真乃三生有幸！只是担心令兄加害，望郡主多多关照！孙尚香一边笑曰，相杀半生，尚惧兵器乎？一边含情脉脉的低语道，贵人但放宽心，母后仁慈，料然无事。 　　而现在，花烛带着古老的颜色，把刘备的爱情分离开，从甘露寺的墙壁穿过去。渐行渐远。而我们，仍在墙壁里面。吃了一个冰淇淋后。我们便远离了所有人的爱情。又是一块石头。刘备在向孙权招手。问，记得吗？我们曾经一同挥剑劈石，一同看头顶的白云如何变红。记得，孙权说，当然记得。甘露寺招亲，弄假成真，刘备得了便宜卖乖，孙权是哑巴吃黄连，二人心照不宣。这一天，二人同游，见水池中有一块巨石，刘备便拔出配剑，仰天默祷，我若能返回荆州，成王霸之业，剑下石裂，若死于此地，剁石不开。手起剑落，石头应声开裂。孙权在旁明知故问，玄德为何剑劈此石？刘备自然口是心非。孙权也拔出宝剑，向另一块石头劈去，剑落石开，孙权这一剑问卜的是什么，刘备明知故不问。两人相视，仰天长笑，逐留下了这两块裂开的石头，后人叫它们“试剑石”。而如今，英雄已往时难问，苔藓多生岁愈侵；还有市廛沽酒客，雀喧鸠话众啼吟。 　　这让我想起了故乡。沦陷于孙尚香制造的温柔乡中，故乡，成了风，成了光。然而，在刘备的灵魂深处，须臾也没有忘记故乡。每当伫立在北固楼上，刘备的眼前总会升起晨雾，然后望见故人，看见故乡。却满目疮痍，肃杀，呼吸为之滞塞。是呀，叶落归根。从故乡的泥土中来，人终将回到故乡的泥土。命中注定，人，必须在故土中被遗弃，寂寞，轻若微尘。在故土中饮风，餐露，学会隐忍，顺从，皈依。这都是故乡烙印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胎记。然后，人才有了归宿。从脚后跟开始，一点一点长出故土的颜色，然后腿，然后腹，然后额头，然后眼，然后灵魂。然后，从这里开始，把自己炼成花朵的语言，一路开放，回到家乡。 　　所以，我看到南边的天空悬着一颗悲伤的泪滴。我呆立在北固亭上。头伸向悬崖下的江水。有根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出去。让我惊恐，不安，恍恍惚惚。并不是满眼风，满眼光，我才如此。并不仅仅因为。没有绝对的风，光。还有虫子，还有风，它们合谋，弄出的喧哗足以令我战栗但是，我决定堵住耳朵即便，我已经听到了重物坠江的声音。不，不是物，是人。我看到，是独自妖娆的孙尚香。刘备出兵益州，孙权以“国太病危，欲见亲女”骗孙尚香回东吴时，孙尚香又何尝猜想不到其中的玄机。但既然自己在蜀不得心，不得意，不如拿后半生赌一把，将计就计携刘禅回吴国。看一看刘备有何反应，看一看夫妻情分能否再度延续。孙夫人一声长叹，或许经历此变，自己在蜀的处境可以扭转。她哪里想到，就在归吴的途中，赵云，张飞勒兵截江，强行夺走刘禅。孙尚香骑虎难下，没有办法，只有独自返回东吴。谁知这一别她再也无法见到孙权。几度雁归来，不见刘郎返。声已哑，心已竭的孙尚香站在北固楼上，向北而立，如同悲啼声声的杜宇，倾诉着自己最后的情思……只可惜担着孙夫人空名的孙尚香，听说刘备战死，最后以“殉情”结束了自己的悲剧。死亡的空茫终于收留了这位苦命的女子。 　　许多年后。孙尚香还在。她从江水里活回来。穿行在北固山的一草一木之间。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消失。她本来应该舞剑弄刀的，或者出口伤人，完全应该然而没有。她一开口就热泪盈眶。茂盛的草，和无边风月令她疲惫。无止无境。不停地穿过。穿过。有无数次，她都觉得自己不像是活着，好像灵魂和肉体分开了。她只是想他。她的嘴里只衔着一个词语，家！太疲惫的时候，她一边走，一边想，想下秒就会遇见他。满眼风光。她暂时不再孤独。可他，那个叫刘备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她只邂逅了辛弃疾。在北固楼上。很多人又叫祭江亭。那是公元1205年，南宋大诗人辛弃疾登上北固山。他肯定看到了孙尚香。他肯定在子夜时分，看到了孙尚香的痛哭独霸了满山遍野的月光。于是，他率领青草，把道路再擦亮一点。那是让刘备比死亡更先一步抢到玫瑰和芬芳吗？辛弃疾朝自己摇了摇头。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然而孙夫人的忧伤呢？据说那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忧伤。而是所有人共有的阴暗情绪。它不仅仅关乎丧失亲人，而且关乎其他的精神磨难。钟声在响，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世界，要么天国，要么地狱。是的，北固山。接着来了幽灵。女贞树的叶子充满了夜晚的颜色。那么多的幻想漂浮在血泊中。我醒着。他们的叫喊在死去的住所吹响。然后是满眼风光。时光此刻全力压来，我喊出他们的名字。还有，他们。他们曾经在哪里？在毁灭之上？在满眼风光之下？他们，是否包括那些曾经活着，曾经意气风发，而今隐逸于毁灭的人？他们不再能够手举花束，成为无限风光的一部分。即使连历史也成为无限风光的组成部分，诱惑观光客，即使连历史也不容他们。他们栖居在废墟之下，铲平废墟的是不是他们？ 　　现在，祖先已经遗忘了我们。他们就像空寺里的一只钟，任凭自己滴答不停。在满眼风光的北固楼上，青草，埋没了我们的来路。剩下我们，举起夕阳，等待夏风吹冷我们的肉体。甘露寺中，醒悟如风。吹着线装书里几张草药方子。我看江，汩汩流淌的江水。看见自己，在铁塔双手握紧生锈的病。这可能吗？为此，我的眼里总是常含泪水。只是，我不知道，我的忧伤会把我带向何方。我不敢抬头。怕抬头太快会看见他们的脸。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往爱情那里，带往泪水那里，带往死亡的威胁那里。我逃离了自己。我自言自语，假如爱比阴间壁上的文字更长久。假如爱存活过缰绳的尽头。它的重量，它的故事，又是一个不露面的生灵，粗鲁的低头，在青山绿水间冷漠地计算。那么，在遥远的异乡，我忧伤的灵魂在吟诵些什么？世界在吟诵些什么？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