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毛女儿一碗羊肉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03 编辑 <br /><br />我欠毛女儿一碗羊肉
　　1976年3月1日，新学期开始了，我以社情教师的身份坐在村学办公室为二年级学生报名。我元月份高中毕业，三月份就当了教师，那高兴的心情是无法言说的。房子里挤满着穿戴破旧手脸脏污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女孩，我在报到册上一个个写上他们和他们家长的名字，然后将他们手中高高举着的破烂皱巴的七毛钱收过来，放进我的抽屉。
　　房子不大，八九平米的样子，孩子们争先恐后，一个个高举着钱，生硬的往前挤。前面的孩子报完名交过钱，被后面的孩子们挤着出不去，急得大呼小叫；后面的孩子被前面的堵住进不来急得喊爹叫娘。我不时地停下来，站起身高声喊着维持一会儿秩序。直到下午三点，五十几个学生才报完了名。孩子们各自回了家，我清点了一下收来的钱，没有差错，琐了抽屉准备回家。
　　“报告。”门外一个女孩的声音，很低。
　　“进来。”
　　一个与桌子等高的小姑娘站在我的眼前，头发又脏又乱，脸也不怎么干净，眼睛却黑得发亮。上身一件褪得发白的水红上衣，左襟和两个肘上各有一块补丁，大红的，很耀眼。一条褪得发白的蓝裤，两个膝盖上各有一块深蓝补丁，也很显眼。
　　“老师，我要报名。”她低垂着眼帘说，声音很低。
　　“你叫什么名字？”
　　“毛女儿。”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我一直在外面读书，村里的孩子们大多数我都不认识他们。
　　“阿良。”
　　“哦。”我在报到簿上写下她和她父亲的名字。
　　“老师，我的钱不够……”她很羞怯的样子，声音更低。
　　阿良和我邻队，五十多岁。是村里有名的懒汉。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大襟棉袄，一条松兮兮的大裆棉裤，袖着手，弓着腰，走路连脚都抬不起来，哧拉哧拉的，说话连力气都没有，呜哝呜哝的，村里从没有人见过他抬头挺胸的走过一步路。
　　阿良的老婆叫转琴，是出了名的邋遢女人。那一头头发似乎多年没洗过，乱蓬蓬的罩在头上，多数时间你可看到那头发上挂着一两支三四支甚至七八支的蒿草或者麦草。她的嘴唇似乎一直烂着，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偏方，她用锅墨黑贴嘴，所以多数时间你可看到她的嘴是一个很黑很黑的黑曲连。她的大襟棉袄一直不系纽扣，哗扇哗扇的扇着。她的腿胯不合适，有点瘸，走路时两只脚向外撇着，迈着鸭步。她长着一双铁嘴，特能侃，嘴里尽是些不酸不甜的脏话，一旦侃起来，三两个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阿良家是当时村里最贫穷的贫困户。因为那时靠挣劳动工分分口粮，所以他家一直靠生产队的救济粮度日。尽管我一直不在队上，可是因为他们名气大，这些我都知道。
　　接过毛女儿手中的一把钢嘣儿，摊在桌上数了数，五个五分的，三个二分的，十八个一分的，一共是四毛九分钱，还缺二毛一分钱。那时不讲究义务教育，早上开教师会，校长再三强调过，钱不够的不能给报名，谁报了谁负责。
我迟疑了半天，见毛女儿脸上已经挂上了泪珠，心一软，就给报了。
　　“我先给你报了，欠下的二毛一分钱以后补交。”
　　她一惊，在上衣口袋里翻了半天，又翻出一分钢崩儿，交到我手上。
　　农村的孩子不会说谢谢，也不会客套。我只见毛女儿赶紧擦了脸上的泪珠，在脸上擦出两道干净的白道儿，露出喜悦的表情，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转身出了我的房子，一出门就飞快的跑了。
　　我带二年级语文课。我很自然的关注上了毛女儿。我发现，毛女儿听课很专心，铅笔字写得很秀气，很工整，句子也造得很好，我便指定她当了学习委员。
　　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改作业，学生们接二连三的跑来告状：
　　“老师，毛女儿偷吃了校园里的萝卜。”
　　“老师，毛女儿把校园里的萝卜偷吃了。”
　　我让他们把毛女儿叫来。毛女儿来了。一进门，她便将头埋在胸前，浑身微微的颤抖，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掉在衣襟上，打出一片片的湿印。
　　没等我发问，她便抬起头：“干爸，我错了。我饿。”
　　在她抬起头的当儿，我发现她的嘴唇上还糊着一些泥巴，黄黄的。
　　按照辈分和村里的称呼法，毛女儿晚我一辈，把我叫干爸，可是在学校，她一直把我叫老师，从没叫过一声干爸。今天，她情急之下，竟然叫了我一声干爸。听着这称谓，看着她的可怜相，我的心头掠过一股震撼。我将其他同学喝退，关了门，倒了热水，让毛女儿洗干净了手脸，然后去学校职工灶买来两个馒头让她吃。她先是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接过馒头，一口气就吃完了。
　　一年后的秋天，毛女儿的父亲阿良死了。毛女儿埋葬了她的父亲就再也没有到学校来。后来我发现，毛女儿给生产队放羊了。
　　四年后的正月，我的父亲逝世三周年，为了祭祀父亲，我事先买回一只黑山羊准备给加些饲料喂肥了到时宰杀。谁知这山羊带着野性，圈在家里一口也不吃喝，整天“咩咩”狂叫，不几天就瘦了一圈儿。父亲的祭日还有十多天，怎么办？我想起了毛女儿。站在沟畔喊了几声，将情由说给她，她满口答应。我便将那只山羊交给毛女儿放牧了。
　　毛女儿放的是绵羊。谁知山羊不合绵羊群，绵羊们挤在一起抢着吃平地上的野草，那山羊放着平地上大片大片的鲜草不吃，偏偏趴在悬崖峭壁找着吃那些孤草。毛女儿胆子小，怕把我家的山羊摔死，便哭，便叫：
　　“干爸，你家的山羊就要落崖了……干爸……呜呜呜……”
　　羊要收圈了，温顺的绵羊很听使唤，成群的往回走，只有那只山羊，东跑西撞，上跳下窜，总不合群，害得毛女儿又是一通哭喊：
　　“干爸，你家的山羊跑远了，我追不上它……干爸……呜呜呜……”
　　山谷有回音，住在沟边的人都能听见毛女儿的哭声。我家也住在沟边，那些天我一出门，就能听见毛女儿的哭声：“干爸……呜呜呜……”
　　我不忍心让这只野山羊害得毛女儿那样苦，便在父亲祭日的前五天将那山羊牵回了家。在牵走山羊的时候，对毛女儿说：“你干爷三周年的那一天，干爸请你吃羊肉。”可是就在那一天，我在沟边喊过四五次，就是没能将毛女儿喊上来。无奈，我让人将一大碗羊肉送到毛女儿家里去，可是回来的人说，一碗羊肉被毛女儿的母亲转琴三下五除二就装进肚里去了。毛女儿回家后，她母亲是否将这事说给了女儿，我不得而知。
　　后来，我进城里教书了，很少回老家去。一次回去，听邻居们说，毛女儿被转琴卖给一个穷山沟的老光棍了，转琴也跟着山西的种瓜的跑了。我的心中一阵黯然。
　　算起来，没见毛女儿已经有三十年的光景了，她也该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了。她结婚早，如果命好，也该子孙满堂享上清福了。
　　毛女儿，你过得好吗？你还记得你的老师你的干爸我吗？你还记得那只让你惊恐让你流泪的山羊吗？三十年里，干爸一直记着你，而且记着我欠你的那一碗羊肉。三十年了，那碗羊肉一直鲠在我的心里，我想，如果要计算利息，我应该欠你一群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