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月亮静止到最为安宁的那个晚上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52 编辑 <br /><br />有月光的夜晚真好，还记得想象中的那些花朵飘摇潇洒，高高在上。在青冈丛生的灌木林中，和我的朋友来到我家屋后的山头上，一直玩到流星的花园里传来打更的声音，或者就是吴刚霍霍磨刀弄斧时的暗自祷告。我多想回家，多想回到宇宙宏大的某一处寓所再一次把自由的高度和人间的温情一一提升。我在异乡的城市里，居于亦真亦幻的客栈拥着无以名状的寂寞，那一个良朋相聚的夜晚静静向我展开天幕，点缀着深邃的夜空那幽蓝的秘境。
记得山还是那座山，锄禾的还在日当午，拉着犁耙的水牛连同驾驭牛的叔叔还在水田里，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没有尽头地走。所以，苦难让我渴望节日，那种诗意的节日。对于我来说，诗意的节日永远都是一种仪式般的现实存在。在桂花树下过中秋节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讲究，甚至不如过端午节来得繁琐。在我的记忆里，老家的人对这两个节气的重视程度同样使我进入城市后一直不曾忘记过。我不知道目不识丁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明白自己的仪式就在本能和习惯里面产生出渐趋虔诚的神圣感。那年中秋，那个晚上还未来临的黄昏时分，一家人都把白天的事情做完了，回到了家把忙碌的手脚转向了锅台和牲口棚里的鸡鸭牛羊，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里，世俗的日常生活场景中有一种大的力量剔除了我的心灵里那些过分低俗或者粗鄙的恶习。等一家人团团围坐在一道的时候，在拿筷子之前父亲要进行一项在我家已经固定了的程序——发饼子，很粗糙很板结的红糖心灰面饼子，两面沾着有数的几粒芝麻。一人一个是日子好了后才有的事情，在早我家的中秋节是每人发一牙，也就是把一个饼子切成若干份，大人一个或半个我弟弟却吃得最快，常常嚷着还要。透过桂花树筛下的婆娑月影，我永远记得我的月饼是要放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才享用。
少年时候的我干过诸如在长江秋冬季节的河床上筛鹅卵石的重体力活，然而这并不能说我不是一个耽于游嬉和幻想的男孩。在深深的山凹里，我就知道人在人群里说话是为了听到回声，而人在人群里的行走是为了寻求道路，精神的道路和物质的道路。我有两个朋友很谈得来我们自称三剑客，我们三兄弟中有一个瞒报岁数前往新疆浦康当兵他的楷体毛笔书法很棒，有一个则喜欢篆刻和绘画。可惜那个中秋只是我和探亲回来的朋友碰了头。我们正在攀登南山，一种由高古带来的天空的蓝和白色云絮带来的莹洁广袤使人的目光和灵魂都变得清澈透明，难以抑制的兴奋不禁自心底油然而生。
我和朋友进入南山，越来越接近精神的天空。斗笠山。大山坡。乌龟山。松斗山。大棺山……山系的诞生就是这样由无数个南山集合而成，这种集合不是孤立的而是方阔高低土厚土薄的适度错杂相间形成的连绵和逶迤起伏。
我家的背后就是青冈和高松的圣坛，当然层林之下还有蕨类植物，还有贴地的苔藓。用双手分开灌木纵横密密的枝条艰难地进入群山的腹地，四周很静，这种分枝拂柯的行进发出的声音能够产生回响，会惊动鸟儿和鹰，但它们不飞，很坦率地让人看得到它们的存在。从树的缝隙间望出去，那么好那么好的白云在那么高那么蓝的天幕上，仿佛山神的启示穿插在众树的尖顶。迂回曲折的三溪河就在山脚下，我和朋友必须坐在岸边，不是在其下或其中而是在其上，不是站着而是坐着，是坐着才能谦卑，在其上才能稳固。要到达那里，目的地就是山林中裸露着的一大片光滑的开阔石滩，应该说是天然的石头坝子。石头坝子的东面是寡壁悬岩，下面是丘陵固有的深渊丛翠。置身在深渊丛翠之上就如同置身在眺望宇宙的一个看台之上，并且还认为这里是供人感激自然的一处驿站和桥亭，是望月的好去处是与宇宙进行原始联系的金字塔。
远方除了遥远还剩下什么，我不管。我和朋友继续攀登，这是一次绝对私密的探访，时间就是中秋节。朋友带来了边关的冷月气息，莽莽苍苍的群山 一次又一次涌动着纯粹的秋意潇潇。两个人爬上了斜坡，来到了南山的顶部。
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月亮具体是什么时候升起的记不得了，只是谁在无意间的一回头就发现了一轮圆圆的月亮向东升起来了。我和朋友就坐在石头坝子里。苍穹的明月太高太远，凡尘的力量实在难以企及，月明而星稀，今夜果然风清露白啊！不知何时我就开始沉醉于接近霜华的表达了，那么多的诗和词，那么多的水墨画幅和竖排典笈就是在今夜成就的。我滔滔不绝地从自己的唇间吐出华彩，吐露那些犹如白瀑流泻的月光，那些月辉在茂密秋草上汇聚风声荡涤出的安静摇曳，斜斜而温婉着的清辉自上而下铺向山麓，延展到整个静止的夜晚。亘古的是洪荒，一片树林寂静地厮守着月色，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感觉里好像来自极远的地方，夜晚就这样给拉长了，被加强了的夜色还在往纵深里挺进。秋天空气清明，气候凉爽，我和我的朋友席地而坐，石头坝子已经退了白天的热气。温和，洁净的巴茅草和青冈，还有众多的灌木团团围住了我们，巴茅草是一种类似芦苇的植物，中秋长到丈把高，有长而蓬松的花穗。阳高寺的夜半钟鼓声会从另一个方向传过来，月光这时候照到的阴影令巴茅草的花穗发出了香气，坐或者躺或用眼睛瞅着蓝到极致的天，我的心境慢慢在被融入了的静谧中一点点趋向宁静，澄清和从容。我和朋友还在等待。
我一直对农历的节令非常感动，惊蛰就惊蛰虫子蚂蚁就真的会顶破冻土赶赴春天的召唤，雨水就雨水哪怕就那么有限的几点从天空洒落，清明就清明山野的颜色深浅浓淡远近有非常分明的层次，白露就白露霜降就霜降……逢上天高云淡，风清气朗的时候，对于春种冬藏的人来说，中秋时节的南方实在恢弘纯净得可以。稻谷被镰刀刈割后呈现的一种空芜大气而厚实，白鹭在山林的上空低低按住云头作驻足前的盘旋，浅丘丛林的静谧氛围早早就给蓝色飘逸的天宇布下了某种激情的盛宴。梦幻一瞬间被某种力量打开，民间的过节就算正式进入了仪式化的进程，是什么节就过什么节这不单单是应景，确实是人们朴素的情怀植根于农事而生出的智慧。十八岁，抑或十九岁，我已经读过了不少的书籍，我知道中秋，我知道中秋有着神秘的寂静和仁慈的月光，等待中需要的仅仅是耐心和仰望。
记得还在更小的时候，我读的是那种繁体字的线装书，是母亲从三教寺娘家带过来的。母亲十九岁就从胡市镇一个叫水井湾的村子嫁给了我的父亲。我是父母亲的大儿子，在我的前头尚有几个姐姐，所以还没有弟弟以前我是非常受宠。特别是父亲，视我若掌中珠宝口中的饴糖，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偏偏我对书本是情有独钟，爱不释手到手不释卷的程度，后来我就讨不到欢心了却陷入文字更深，时常一个人躲到阁楼里就着雨天读书，害得吃饭了一家人到处找。那种竖排的古书很难弄的，我的唐宋诗词就是那时候垫的底子,自然我的性格或者说性情里边就具备了让人恼火的多愁善感因子。所幸的是没把脑子搞坏，只是常要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碰上那样的朝代，那样诗意的场景和那样的日常生活 。特别是唐朝的那些夜晚和宋朝的那个中秋。
还是 回到那年中秋节的黄昏开始形成的那场聚会，很寻常的一场聚会却充满了月光漫长的忧伤。是的，悲苦过于沉重，世俗本非洁净，我都不是太喜欢。自从到了异乡的城市我就没有了根的羁绊。老父亲在我离家四年后去世我因此未能见上一眼他就与我天人永隔，老母亲在我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后就随弟弟到了贵州。朋友更是如同星散，我的三溪桥啊，我的乌龟山啊，我的自留地啊，我的老屋子啊，我在家门口栽种下的桃李梅梨和蔬菜瓜果稻秧玉米红苕小麦高梁……回去的路，就剩下秋天的雨水和月光，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我返乡的思念是否构成终生的病疼，再多的菊花茱萸和浊酒也抵挡不了锥心的一粒文字，半句唐诗，全阕宋词以及真实的月光与幻境中的月光相互重叠的那种被极度古典了的现代情怀。 城里的月光遭逢了钢筋水泥建筑物的分割，我依然要固执地在今非昔比的月光下怀念我的南山。我用月光的嘴唇对着往事发言，一切梦幻就开始在心里发芽，抽根，生长，并盛放满树的玉色花朵，一枚枚银色的松针，在月光下翠绿色的松针就会变成这样斑斑驳驳洒在我心里，并牵扯出丝丝缕缕支离破碎的记忆。直到月色笼罩了周围的一切，一阵浓似一阵的桂花香是密密的树叶筛碎月影形成的幻觉吗？
天幕上的银色月亮仿佛一滴就要坠落的泪珠，云隙里显现出的辉光像一张迷离的网，铺天盖地的罩下来，罩下来……在十八岁，抑或十九岁那年的中秋节里，万赖俱寂的夜晚，虫鸣花吟是沉入心底的声声呼唤，清风微拂那是不吵人的喧哗，三溪河岸边正纱笼般织入了黛青色的烟霭。那些花儿，那人年少，那时的字典里没有具体而微的青草，野花，荆棘，石头，高岗峻岭和坎坷，蝈蝈弹奏着单弦，纺织娘唱着民间谣曲，秋后的蟋蟀在调试着自己的歌喉，几万年了吧，这样的混响乐队遵循着大自然的特别律令，从不逾越神圣的自然法则。
是谁在吸纳天地的精华？是谁的血管里流淌着无畏的血液？中秋的月亮莹白得太遥远了，仿佛恺撒大帝苍白的脸颊，又仿佛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慢慢在失去血色，捣药的玉兔，抛下后羿白日飞升的嫦娥，伏在桂花树下的癞蛤蟆，还有渐渐老去的吴刚。据说，月亮上面遍布着环形山……望着，望着，满月高挂在天心了。月色如水，南山有若浮岛，风从天上来从三溪河漫上来，月光明明地笼过来。在这样的夜晚，整个大地都堕入了暝色，四周沉寂安详，我的内心正好潮汐涌动。我拉紧朋友的手，开始惊心动魄然而却是平静地仰面躺在了石头坝子里。两个人躺在石头坝子上已经很久了，月光抚摸着我的面颊，大而圆的月亮那饱和浓郁的芬芳高悬在上方。一轮清冽一轮澄澈一轮净洁一轮明朗，极其缓慢地从我和我身旁的万物身上碾压过去。静止的碾压没有产生疼痛，年轻的男孩兴奋地在月光下照着，照着，接受高贵的单纯和伟大的静穆这双重的洗礼，直到多年以后才在颅顶清楚地出现一道顿悟的光亮：人确实不能在满月的光下呆得太久。
孤松皎洁，月不可以见其沉沉下落；又逢中秋，不能说是邀月言愁语恨。闲处经秋，蓦然间感念雨水中挟带的无边意气，因而总觉得今日的诸多情怀俱是当年从自己手指缝隙中远眺出去所见到良夜佳辰。风声水起，雨脚云根，正是那夜的月亮决定了我的存在着的两种幸福：一种是尘世的幸福，包括灿烂的前程和美满的爱情；另一种则是面朝大海得到世外田园春暖花开般的幸福。菊花零星开在一面面壁立而起的防盗窗间，城市的中秋圆月恰如别人家的银币或者我手中握着的一枚寒碜的铜钱。唉！满月的夜晚有很多，而桂树开花的满月夜晚就只有中秋；吃月饼的日子现在是不在话下了，然而既是满月又值桂花盛开的日子还是中秋；如此美好的中秋已经不多了，不过我还要补充说明一点的,那就是，原本中秋的满月是天上宫阙里才有的迤逦奇景，而城市生活和航天技术振振有辞地扫盲说，满月是三十万公里外的一块冰冷石头！
有月光的夜晚真好，满月的歌吹缥缈在我的心上。走过，跋涉过，从乡村到城市从曾经的年少到容颜老去，到底是什么力量在不知不觉间缴了仰望者手中的器械，以至于一个人脆弱到全面崩溃？我的意思是说，面临沐浴过古人仍将照耀后来者的中秋满月，我会怀着千古不变的虔诚加以膜拜——这不是坏事！每一个中秋或者农事节庆都饱含着温暖，宁静，祥和，仁慈……其实这就是我的良心，道德，宗教和无处不在的信仰。
20040904由兮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