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敞开的巢穴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22 编辑 <br /><br />　　灾难——隐藏在人类生命底部和背后的凶猛事物，有着尖利的指爪，细小至微但却无孔不入。2005年秋季，禽流感说来就来了。这些天，它像是夏天横扫江浙一带的强台风，在干旱的初冬季节，袭击了毫无防备的辽东地区。人们惊诧，猜疑，莫名其妙。它来的过于诡异，带着面纱，当人们意识到威胁的时候，它已经开始泛滥了。
　　在我所居住的地方，距离疫区尚有几百里，但处在同一条件的恐慌是一样的。我相信，这些天我们的做法和其他地方的完全一致。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分发大量的纸制品，施用一些药物，关起散养的家禽，亡羊补牢。
　　不幸的人类只能采取这些相当愚蠢的做法，来对付这个强大的敌人。而对于那些迁徙的侯鸟群，则显得束手无策。现代化的监测系统拿它们毫无办法，没有任何一种科学装置，能够一眼就辨认出，从西伯利亚飞来的鸟类哪些携带了病毒。
　　但是在村庄，开始的时候，人们缺乏对这个魔鬼的了解，并没有怎么引起注意。或者，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它的肆无忌惮，将给我们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第一天到村子里去，（之前，已经有人做了几天工作）街上，河边，鸡，鸭子或鹅，随处可见。经过驯化的千万年陪人类一路过来的动物们，全然不知自己将成为随时被斩杀的对象。它们是自然的客体，生存或死亡，操纵命运的权利不在己身。
　　枯水时期，水位下降，露出淤积的河沙和卵石。河床大段大段地赤裸，在仅剩的几个浅水洼里，聚集着非洲雁和麻鸭，也有的一身雪白。光洁油滑的羽毛，不染尘灰。它们引着脖颈，拍打翅膀，呷呷地叫唤。H5N1病毒，是否潜伏在它们的体内，病毒本身发作是惟一的证明。现在，在摸不清潜伏地址的情况下，只能采取强硬的手段防范，虽然这看上去有些可笑。不管怎么样，它成了目前最紧要的工作，牵制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过去，拿树棵轰赶，鸭子被强迫着，不情愿地离开水洼。未来的许多天里，它们将被囚禁，日子在黑暗，低潮，逼仄的圈舍中度过。见不到阳光，没有新鲜空气，分辩不出黑夜和白昼。
　　喜欢栖息水源，是鸭子的天性，一种进化后的遗留。我不愿想象，就像人在舒适的屋子里呆久了，再让他返回不能取暖，不能遮蔽风雨的洞穴一样，看着集体的蹒跚，心里升起一些悲悯的情愫――失去自由和渴望自由的沮丧，痛苦。它们还不会象人一样的发泄和表达，做一首诗歌或写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叫声是无济于事的抵抗。但与本省内一座县城的同类相比，起码它们现在还是幸运的。在黑山，北宁，新民等地，有消息传出来，全城封闭，戒严，家禽类全部捕杀掉。鲜血淋漓，家家关门闭户，满街浮荡着的绿色植物的败落气息，还有纷飞的羽毛。饭馆，酒店，各种公共场所停止营业，公交车内空空荡荡，以上情景，闭眼就可呈现，令人不寒而栗。而一旦它们感染的H5N1病毒传染给人类，就是一场难以遏制的灾难，它制造的惨境，比人类自身发动的战争更加骇人。
　　走遍整个村庄，东南西北，狭窄肮脏的里巷。要说的话，一遍一遍地重复。有的人在意，打听，询问。关于疫情，或趋势。也有人蛮横，咒骂。不是咒骂病毒，是对一些事情有意见，念念不忘。他们也知道，我什么也解决不了。但每逢到村庄，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开初还有些愤然，后来就剩感慨，叹气甚至无动于衷。这种病毒，有人类就不会灭绝。它一直就在侵蚀着人们，或者说，是人类自身就源源不断地分娩出这种毒素。过去，现在，将来。包括我自己，也包括他们――咒骂的人。我承认这种迷遁的清醒，因此只能匆匆回避。
　　在村子南头，公路边有一栋新建的房子。一米多高的红砖围墙，不大的院子里头盖一座粮仓，原木搭建。没见多少粮食，多半空着。柴垛堆放得也不整齐。大门敞开，几头牛站着，低头嚼着院里零碎的秸秆和干草。和村干部走进去，喊一声，没人应答。村干部扯一下房门，开了。再喊，没人。村干部说，这女人，许是玩疯了。我知道他说的玩指什么，那东西是全民性的娱乐玩具。在乡村，农闲时候，常听到那种特殊的声音，铺盖在乡村白天和夜晚的空间。
　　女人家的鸡群散在旷敞的大地里，埋头在玉米垛，豆子垛，稻草垛中觅食。羽毛的颜色很漂亮，黄色或红色的脚爪在初冬显示出体格的健康。而现在，这种健康带着潜在的危险性，保不准哪一天，它们当中的一个头肿，流泪，出血，粪便异常－－是病毒的症状。真的有那么一天，半径三至五公里之内，被屠杀的禽类的惨叫声一根草叶都会颤抖，我们会为这种惨叫而人人自危。
　　没找到女人，只好把鸡圈进院子，守着她的鸡不许它满世界乱跑，等女人的爹妈来。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看鸡，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能上天入海的人类，对附着在动物体内的病毒却惊惧万分，可见这世界的未知部分有多少。而那些未知，使聪明的人类变为它的盲民和傻子。站在冬后正午的公路旁，有风，吹起尘土，飘扬起来。沙石卷进眼睛，有磨砺的痛感，来往车辆带动的风更猛一些，近身的气流几乎让人趔趄。杨树枝晃动，嗖嗖地响，望着西面的山坡，以及比山更远的地方，心里茫然。我想，这世界一定有这么一个为人所不知的巢穴，那些恐怖的东西就隐秘在那里。像潘多拉的匣子，或翻倒的魔瓶，浩荡地扫荡世间。所到之处，人类的反映遭到它的耻笑和蔑视。在它面前，自诩为自然主体的人，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它就像一面镜子，毫不留情地照见极力我们掩饰的苍白和虚弱，从而使我们对自己的身份，空前地怀疑起来。
　　这个冬天，我以为它是抽象的，似是而非，空无一物。触目之下，尽是令人有些火气的抽干水分的景象。此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怀念雪，盼望雪。我说，要是下一场雪就好了。蹲在墙根躲风的村干部附和道，是呀。按节气，也该下雪了。要是下场雪，什么事都过去了。盼望雪，成为消极被动下唯一的一句祈祷词。不仅是我，我能确定，这是太多的从众心理。但是谁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就像我们现在测定不了这种病毒的来龙去脉一样。
　　 女人的爹妈来了，抄小路过来。我说，想想办法，把它们关起来。搭个临时的也行，减少传染源，躲过这一阵子。在又干又冷的风中，我已经站了四十多分钟，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正午一点，有饥饿感，胃部泛酸。才想起午饭还没有着落。近些天，不光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忍受着身体和精神的负累工作。改变和破坏生活的，是虚无中的对手。
　　 第二天，早上。乘车到了村里。沿街巡查一遍，仍有少量的与要求相悖的情况。为了应对这样的松懈，麻痹，已经有明确的规定，在外散放的家禽，最好的处罚方法就是把它处死，借以警示，昭告。
　　特地去前一天的女人家看，又不见人。门也同样没锁。鸡群四下散落。我犹豫，迟疑，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些无忧的动物才好。犹疑之间，赶上巡逻队从镇里过来，几个年轻人下车，石块纷纷砸过去，一只黑羽的公鸡躲避不及，背上受伤。钻过栏杆，一头扎进秸秆堆里，再也没出来。看样子，就算这个冬天过去，它也未必能出来了。
　　 我就在近处看着，目睹这些。很奇怪，我没有怨怒后发泄的快意。如果你相信，我当时的心情是复杂，混合的。无辜受累，鸡被宰杀，处死，其实都是出与人的自私。人把对病毒的胆怯，惧怕，憎恨，全都转嫁给比自己更软弱的动物，以此保全自己。人的自私，在于要维护自己的利益，维护自己在自然中的地位。这是一个短的，循环式的，交叉式的链条，简单，明了：病毒，鸡，人。而我们自己的丑恶和伪善，所造成的事端，通过动物悲哀的反馈出来。
　　在村子里，走进一户人家。木条钉的门用细麻绳绑住，不太紧。房子有些年头，墙基矮，屋顶的青瓦已经发乌，长了几撮杂草。玻璃窗混沌，里面看不真切。听见声响，女的出来。蓬着头，问，养了多少只家禽。女的支吾。其实，已经数过，再问也是证实而已。村庄防疫员问，再来疫苗扎不扎。女人说，多少钱一支呢，防疫员说，三毛，最多不会超过五毛。女人说，贵，上次不是三毛？防疫员说，疫苗不一样。
　　男的扛一捆柴从外面回来，肩一斜扔到地上，说，不扎。不是说免疫吗。村干部说，是免疫，没说免费。男人说，电视上讲了，疫苗就是免费的，怎么收钱呢？男的就弯腰干自己的活，不说话，不理。
　　我不知怎样答他的话。他有弄清楚事实的权利，而我只能给他一个遗憾的模糊的解释。就像我捏在手里的表格，我不能对他讲，统计的数字如同变戏法；市、县检查时遭遇的尴尬。我也讲不清，接种疫苗收费的合理性。倘若是非合理的，我也是爱莫能助。如果他知道有人为图私利，隐瞒了接种疫苗的家禽数字，他肯定会骂娘，骂老天的不公。他要是骂起来，我岂不是自己找尴尬。
　　行走在黑色的柏油乡村公路上，11月份的阳光灰白，天空像一张褪色的画布，我感到沉闷，干渴。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这是来自身体深处的病，一些对立名词的倾塌般的撞击和摧毁。
　　没有家禽的街道安静的像失去生命的活力，在世俗的粗鄙中，它们的啼叫是令人愉快的美妙旋律。庸常的习惯，在霎时的失去之后，不免着慌。哪怕这种日子是短暂的，一时也难以适应。这时的村庄，沥干了诗歌般的意韵，真实的让我感觉到一种疼痛。我想，这并非我的思想中缺乏一个诗人的空灵。这是秩序破坏后的不能复原。
　　边走，村干部向我求证一件事。事情已经传开，一家场主的鸡患普通瘟疫，场主为获取政策性补偿，所幸弄死所有存栏鸡，并谎称本县遭遇禽流感，弄的上上下下一场虚惊。村干部自顾评论，我没吭声。在灯芯绒衣裳清晰的的摩擦中，我听到帕纳卢神甫以平静的音调说：弟兄们，上天的仁慈就在这里显露无遗，他在一切事物上都安排好了两个方面，既有善，也有恶，既有愤怒，也有怜悯，既有鼠疫，也有得救。这场瘟疫，它既能把你们置之死地，也能超度你们，向你们指明道路。（加缪《鼠疫》）
　　教会人如何自救与觉醒，重温道德和牺牲。在厄运中学会纠正，反思，检讨，也许就是，灾难降临的真正目的和全部意义。
　　我不想跟村干部说这些，说了，怕他以为我故作姿态。大家被H5N1病毒折磨得疲惫不堪，希望能快点解除疫情，恢复到以前的日子。一些敏感的人们怀着心惊胆战的心情，关心报纸，电视，以及一切能获得最新消息的途径，以此度过每一天。
　　十一月十八日会上，本省疫情减弱的消息终于传来。在这个不算冷的，无雪之冬，让我们所有在座的人为之激动和兴奋，让我们在烦躁和厌倦中感到欢欣和振奋。这意味着，通过努力，我们再次逃脱病毒瘟疫的尖细的爪子。
　　隔日早晨，是周六。我穿过集市，去车站等候发往县城的汽车。众多的人从身边经过，他们的脸上溢满笑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路旁摆放着农产品，蘑菇、干菜、红枣、水果、蔬菜，落满灰尘的烧烤食品，蛋糕和馅饼，还有音像店放出的流行音乐，来往的三轮车，四轮车和摩托车。在拥挤的人流中，我再次想到里厄医生，（加缪《鼠疫》）在全城解禁的欢呼声中，里厄独自沉思：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我又为医生的这句话，深深忧虑。我不知道，瘟疫会不会有一天卷土重来。再度来临的时候，会带给我们多大的伤害。
　　走到肉摊前，买了几斤排骨。装好，上了车。在车上，我的脑子是轻松的。身体也一样。两周以来，我即将享受最为悠闲松散的周末。可以安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看一些喜欢的书，和朋友小聚，聊一些与己无关的话题。我已经很久没用计算机，电源指示灯的闪烁，风扇的微小噪音，都让我想念。到家后，急忙开机上网。登陆QQ，首先看到的是QQ新闻：山西，新疆发现禽流感。我知道，又有一些人，将因此改变生活，并就此获得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