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六合行
2022-01-13叙事散文杨义龙
大凡贫困的地方,往往有着不同凡响的名字,六合也不例外。“六合”是一个非常风雅的词,在我们白族人家的“照壁”上,常题着“六合同春”的斗大墨字;最有趣的是金庸先生在其武侠小说里便有“六合八荒唯我独尊”的绝世武功。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著名法帖《裴……
大凡贫困的地方,往往有着不同凡响的名字,六合也不例外。“六合”是一个非常风雅的词,在我们白族人家的“照壁”上,常题着“六合同春”的斗大墨字;最有趣的是金庸先生在其武侠小说里便有“六合八荒唯我独尊”的绝世武功。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著名法帖《裴将军诗》里也有“裴将军,大大制六合”的句子。因而,去六合以前,我就颇为神往。
六合是云南大理州鹤庆县的一个贫困乡镇,那里的居民不仅有白族,还有彝族的一个支系──白依人。我知道这是一个很贫困的地方,但到了以后,我才对这里艰难的生存条件有了直接的体验,感受到这里生存的不易,也感受到这里的人们脱贫致富的决心和顽强生存的精神。
从鹤庆县城出发,坐车爬了几十公里,一路上尽是蓊蓊郁郁的松树林。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一缕缕白雾缠绕在山间,极目远望,群山绵延起伏。山区公路就如飘在山腰的一根麻绳,伸向大山深处。不知拐过了多少道弯,终于进入六合乡的地界了。先前看到的一个村叫黑水,有一个小小的集市,道路两旁有许多梨树,树上挂满了梨果。接着看到了一个山坡上的村落,很多房屋挨挨挤挤的,当地人告诉我,这就是大甸村,也就是我此次要深入生活的村落。再前行十公里左右,便到了乡政府。
把此行的目的和乡里的领导说了,再把行囊塞进乡政府招待室。党委书记便约我和他们一起做客去,这里的一个建筑老板家里办喜事。这是一户白族人家,他们说的话我也能听懂一些,待客的菜肴也就是白族“土八碗”。州国税局来挂职的副乡长王军红告诉我,这户人家算是这里第一户了。我仔细看了看,白族民居式的房子看起来盖了不多几年,院子是用水泥铺的地面,大门上贴了瓷砖,还用马赛克镶了对联,窗户似乎也换成了铝合金。这种样式如今在乡下非常流行,却让我感到有些别扭。在大理坝子里,这种建筑很普通,可在六合,这已是大户人家了,让我有些惊愕!
饭后,踏着夕阳的余晖,我和王军红走在六合小街上。说是小街,其实也就是数座山交汇处的一小块凹地。有一两个小旅馆,三五家小饭馆,七八家杂货店。小街长不过五十米,走完也就两分钟左右的时间。王军红说,我来挂职最大的体会就是感恩和知足。比起在城里的生活,这里的干部群众太苦了。他把我领到公路下的一个水池边告诉我,这个季节,这里最清的就是这潭水,可经过检验,这水不达标,不符合饮用标准。而更多的人则是饮用水窖水。这几年,各级政府给六合乡修了不少水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水窖。人畜用水解决了,可饮用水的质量是没法谈的。我问,那六合这地名是怎么来的。他说,听人讲这是六条小路交汇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王军红又把我带到一个小山坡上,这个坡叫情人坡,站上坡头可以四面张望。听说这里曾是一对情人的殉情之地,记载了一段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
夜色苍茫,山区的夜晚格外黑。就是在乡政府大院里,也是一片漆黑。我从水龙头里接了一盆水,可那水浑浊不堪,根本无法洗脸。于是和衣而卧,蜷在招待室的床上看书。山区的夜很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窗外是蟋蟀的呢喃,高一声低一声。虽然才是夜里九点左右,可已经没有一丝人语,也没有汽车的轰鸣,更没有建筑工地上的噪音。在这样的夜里,人们都各自蜷缩在大山腹地的一隅,我有多久没有呆在这样安静的地方了?一年?两年?抑或是很多年?在这样的夜里,人也变得安然。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沉沉入睡,直至清晨清脆的鸟鸣唤醒了我的酣眠!
起来,准备用昨夜接在盆里的水洗脸,却发现那水依然很浑浊。我问乡政府的员工,他们告诉我这水只有烧涨过才能澄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喝的开水,做饭的水都用这些。我只好用这样浑的水洗脸、刷牙,感觉心里很不舒服。有人告诉我,现在是雨季,不管怎么说还算有点水,要是冬季里,更缺水。去采访副乡长绞光条,他说,这里的地表存不住水,水都流到中江一带,跑到金沙江里去了。有一句话说,六合之水天上来,中江之水六合来。也就是说六合的水都跑到中江去了,而六合人只能靠天喝水。
离开乡政府后,我到大甸村深入生活。大家都很忙,村主任叫我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住,最先的一顿饭便在他家里吃。进入主任家,几位妇女正在那里忙着绑扎烤烟,我不会绑烤烟,就和他们一起,将烤好的烟叶连架搬出来。想着能和大家一起做点活,虽然累些,心里还是有几分高兴。中饭上来了,桌子是特意抹过的,碗筷是特意洗过的,有大片的腊肉、有鸡蛋,有鲜嫩的青菜汤,还有大盆的红米饭,味道挺好。吃过饭后,我要付饭钱,我说,我们下乡是有补助的,饭钱得自己付。他笑着说,就一顿饭而已,何必呢?我只好作罢!
吃过饭,我便在院子里随意看看,院里还有积水,使人下不了脚。院里中间有一眼井,我走过去,看见满满的都是水。我说,这不是井吗?你们这里还是有地下水的啊!主任说,哪里,这是水窖,都是雨水呢,得要省着点用,下雨时,才会有水渗到窖里。主任家还来不及修院子的围墙,他说,我家弟兄多,我是老大,把弟弟们都培植完了,我才能收拾我的小家。我和媳妇苦点没什么,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两孩子。唉,他们要是脱生在你家,该有多幸福啊!村主任姓赵,有两个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也是贫困山区长大的,对山区生活自有切身的体验。
就这样,住在村委会,白天四处走走,到稻田里,烤烟地、林子里、蚕桑地;夜里则挨家挨户地串门,了解林权改革试点的情况。我住的村委会办公室堆满了杂物,拥挤不堪,铺盖被子也不太干净,还有一股怪味,住的条件并不太好。不过水倒可以尽量用,村委会工作人员每天都会来提水、烧水,没水喝时我也自己烧,只是水窖水的味道总有一股苦涩,几天下来,胃便有些痛。和小学校里搭了几天伙,学校里的伙食也简单,临行时要付伙食费,校长硬是不允。我知道这些伙食费都是老师们掏钱凑的,心中便不忍,但几次要付,他们都硬不收,我心中便愧疚不已。越是物质条件并不充裕的地方,人们越是有人情味。他们把我当成远道而来的客人,认为招待我吃几顿饭是应该的事,并没有什么事有求于我。而我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深入到大甸村各家各户去,感受颇深。大多数家庭的生活依然是拮据的,贫穷或富有只是相对而言罢了。但是他们不缺乏的却是对生活的信心,还有那一份固守家园的达观心态。大甸是一个白族村落,房屋挨挨挤挤地连在一起,大多数是土基墙,屋顶盖瓦片。还有几幢瓦顶的垛木房。那些垛木房的时间也不长,那些大块的方形木头一根接一根地摞上去,以“墙”的形式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这要浪费多少木料啊?有人告诉我,这些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责任山和自留山到户时乱砍滥伐留下的痕迹。有一位村民小组长说,那时候,他是村里的木材老板,用大东风车往外拉木材,每车木料都要赚上七八百块钱。那时一名国家干部的月工资只有几十元而已。他抽长棒红塔山的时候,国家干部只是抽两头点火的“春城”烟而已。护林是后来才有的事。想想那时候的日子,他似乎有些陶醉。但不管怎么说,只有山青水秀、林茂草丰了,才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好的生存环境。我们到的另一户人家是在夜里摸黑进去的,整个村道黑黢黢的,眼睛在这里失去了作用。我是和小学校的一名老师去的,他们家的孩子还欠着学校里的学费。这是一户家徒四壁的人家,家里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但令人欣慰的是主人对生活的热情。女主人穿着牛仔裤,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脸色红润,看不出为生活奔波的痕迹。男主人则是屠户,每天到六合街上去杀卖猪,赚一点小钱。女主人说笑着麻利地为我们煮“茶蛋”喝,将土鸡蛋、茶水、猪油、盐、花椒等混在一起煮,然后倒入碗中饮用。味道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不过据说很补气的。我再次领略到山里人的淳朴。对于客人,只要有的,他们都会拿出来给你;当城里的现代人为生计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山里人对生活却是一种很坦然的心态。这不是麻木,而是一种平和,一种内心的安宁。
离开六合前一天我到了五星。五星是一个白依人的村寨,在我可怜的一点知识储备中,我知道白依人是彝族的一个支系,服装却和彝族尚“黑”的特点区别很大,特别是女性服装基本以“蓝”为基调,白依人的“火草衣”据说还很有名。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和六合乡宣传委员李洪清一起沿着屈曲盘旋的山路爬上了五星山寨。穿过山脚的稻田、山腰的包谷地和一片又一片绿意葱茏的树林,沿路上偶尔遇到背着货物到山下交易的村民。准备进入村庄时,遇到了三位白依妇女,我取出相机正要拍照,两名年轻女子便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背影,只有一名大嫂面对我站立着。我迅速按下快门,心中却有一丝歉意,既然她们怕生,不愿让我拍照,我应当尊重她们才对。
进入白依村寨后,我们找到了一位老人。老人精神健旺,面如古铜。他给我们讲白依村寨的传说,讲白依人的族源。他说,以前有两夫妇住在永胜那边,到地里干活时就把孩子放在地头,想不到野蜂把孩子吃成了一堆白骨。两口子无奈,就在一只野蜂身上系了一根红线,追赶这群野蜂。野蜂上山,他们也上山,野蜂飞过金沙江,他们也趟过金沙江,最后就在这座山里定居下来。而“五星”者,就是“五姓”的谐音,刚开始时这里只有五姓,分别姓绞、字、罗、子、共,想来这便是五星村民的由来了。老人还讲起了以前小伙子和小姑娘怎样谈恋爱。讲到高兴处,他唱起了本民族的调子,悠扬婉转的歌声令人难忘,遗憾的是,我既听不懂歌词,也无法把谱记下来,更没有带来采访机。想着以后再来,定要有充分的准备。
离开老人家后,我们又去看了几处白依人民居。岁月更迭,白依人的房屋建筑和汉族已没有多大区别了。村主任领我们去看白依人的织布机,木制的机床、木制的梭子,保留着很古老的样子。他说,白依人的“火草衣”就是在这样的织布机上织成的。可惜这样的织布机也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台了。我说,这就是文化啊,它见证了一个民族的发展与生存,建议乡里、村里要把这些有形无形的民俗文化保存下来。不知道我的话对他们有一点点的触动?
本来还想在六合多呆几日,无奈胃疼得厉害。在六合呆了一周后,我搭车返回了下关。我常常会想起六合那窄窄的小街、孤单却安然的夜晚,想起那些淳朴的干部群众、想起那些浑浊的自来水,想起火草衣和织布机。我祈愿六合乡能尽快改善生存条件,在发展之路越走越宽。同时,能传承好悠久古老的民族文化,使经济与文化两翼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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