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独居的老妈
2022-01-13叙事散文阿贝尔
独居的老妈老爸死的这十几年,老妈一直过着寄居和独居的生活,从61岁到73岁。独居,就是在老家老屋一个人过,土地出租给她坎上的侄子,年年给她称米称面,自己只种点园子,种点葱葱蒜苗。也喂鸡喂鸭。起初几年还喂猪。老妈不是怕孤单的人,喂鸡喂鸭不是……
独居的老妈
老爸死的这十几年,老妈一直过着寄居和独居的生活,从61岁到73岁。
独居,就是在老家老屋一个人过,土地出租给她坎上的侄子,年年给她称米称面,自己只种点园子,种点葱葱蒜苗。也喂鸡喂鸭。起初几年还喂猪。老妈不是怕孤单的人,喂鸡喂鸭不是要它们作伴儿,是要吃它们蛋吃它们肉。不是老妈要吃,是老妈要给城里的我们吃。老妈说她不习惯空着手往哪个家走,哪怕是拿几棵白菜拿几根蒜苗也是个心意。老妈说话的时候,脚还没有进我们家的门,怀里抱着只公鸡,腋窝里夹着把菠菜。小公鸡像是刚到青春期,脸颊和他头上的冠子一样红。我两只手接了老妈的鸡和菜,嘴上还是批评了她几句:到自己儿子家,还这么客气?再说你都这么大年岁了,累了一辈子还想累?老妈说,不累不累,儿子家是儿子家,可是……老妈躬着肥胖的身子在换拖鞋,显得有些吃力和不灵便,明显她把要说的后半句话掐了,像她在园子里掐豌豆尖儿那样掐了。掐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我媳妇。老爸在的时候,我们姊妹都已经成家,我和二哥也已经住进了城里,老爸从不往我们两家走,他说他进城该做啥几个三下做了,一个人去孟家馆子一坐,要一份凉菜,一份热菜,半斤白干,二两面,面要细的,吃得巴巴适适。他说他才懒得往哪个家走,懒得看哪个脸色。老爸在的时候,老妈就听老爸的,自己没有一点主见,也不大往我们两家走,偶尔走了,老爸就挖苦她莫志气,做脸色给她看,好长一段时间老妈就不敢走了。我时不时在街上碰见老爸,他穿着妹夫给他买的红豆西装,皮鞋擦得贼亮,头发梳得溜溜光,披头,腰杆挺得笔直,背着我流浪那些年背过的牛仔包,样子又庄严又滑稽。自从妹妹妹夫发了,老爸就不卖粮卖菜卖鸡鸭什么的了,他只卖樱桃,提着塑料桶,从东门走到西门,从不像他的同乡摆在街边叫卖。我碰见老爸,自然要跟他招呼,问问他的身体,问问老妈的身体——他毕竟是我的老爸,是生养我的人;我叫他中午到我们家吃饭,我去孟家馆子给他端牛肉,他说不了不了,你们上你们的班,我一会儿就回去,现在打车方便得很(他把赶车说成打车了),你妈在屋里给我烧牛蹄子,或者说我去孟家馆子随便吃点就是了,免得你们洗碗。每每那时,我就会感觉老爸这人硬,老爸这人假,就会感觉那么一点点酸楚,一点点来于血脉又消失于血脉的酸楚。老爸朝衙门口走了,或者朝报恩寺走了,走在人群里,我时不时去回头去望他的背影,他的身板还是打得笔直,昂着头,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个小伙子。老妈接受的东西几乎全是老爸的,只是她自己不明白,自己不肯承认,她也把人看得很透,把儿女看得很透,所以坚持要一个人过,一个都不跟。
寄居就是到儿女家住,但不搬家,不说跟哪个,住上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再去别的家住,或者再回乡下老屋。
老妈要自力更生,一个人住老家老屋,开始我们觉得也好。一个人住自由,又是她熟悉的地方,她肯定有感情,好多田地都是她跟老爸一辈子耕种的,好多果木也是她跟老爸一起栽种的,还有大柴林那片青杠林,他们宁愿捡水捞柴、砍灌木、剔树梢也舍不得砍了烧,一定要护着,护成了今天郁郁苍苍的老林。老爸刚上山,需要老妈随时去照看。还有就是老家的蔬菜水果都是农家肥种出来的,很少打农药,老妈吃起来绿色环保。
可是慢慢地,我想我老妈了。老家距离县城有相当的距离,不是伸脚就到。平常上班,星期天要陪老婆孩子,要做家务,再怎么想,要回去一趟总是不容易。有一回,我提起了我的老妈,说想抽个时间回去看看,老婆脸色哗一下变了,问凭什么要回去看。我说是我妈呀。老婆说,是你妈咋个?她跟我没关系。我说她跟你没关系,可她跟我有关系,而你也跟我有关系,所以跟你也就有关系了。老婆说,那也算有关系?我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啥子!我问老婆记不记得初中学过的一个叫等量代换的定理,老婆没再睬我,摔门而出。
刮风了,下雨了,落雪了,起寒流了,夜里我总是睡不好,总是担心老妈,白天也没精打采。老妈没有电话,老家也没装电话,妹妹要给老妈买电话装电话,老妈说,我才不要呢,我生得蠢,学不会按号。要给老妈打电话,只有打到老屋坎下的玉芳姐家,或者打到坎上的金德哥家。北风整夜把窗户吹得哐啷哐啷响,我整夜都睁着眼睛,我担心我的老妈。给妹妹打电话,她远,她大学毕业后就分在外地,她在开现场会,她是个管拆迁的局长,正在工地上。给大哥打,大哥跟妹妹去外地多年了,老爸死后大嫂也过去了,两个女儿也过去了。大哥在妹夫手下打零工,大哥能怎样?给二哥打,二哥正在开车,在去九寨沟的路上。二哥44岁刚当上九寨沟门户上一个镇的镇长,天天接待天天醉,正在为自己的组织(主子)显屁眼白。看着他们,想着老妈,我心头不是个滋味,一个老妈,四个儿女,四个儿女也算有出息,可就是连一个老妈也无法安顿下来,让她过上不孤单的日子!
老妈在乡下老屋过的日子也不是水深火热,有钱有粮有柴,园子里有菜,树上有果木子,外婆留传下来的老木柜的海底里有我们从城来带回的奶粉、麦乳精和糖果。簸箕大一坨园子,不需要天天种。她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生三道火,给自己做三道饭,去园子里掐点青菜找点香料。天气冷了,搁得住东西了,老妈就懒了,煮一顿饭吃一天,有时还吃两三天。为此我就批评过她好几次:剩饭剩菜吃多了不好,要得病的。老妈挨了批评,不争辩,不耍性子,只是笑,态度好得很。老妈除了吃就是耍,到下院子找她的李何香姐姐或者张绍芳二嫂摆条,一摆就是半天,天气好的时候也去三秦苗、龙嘴子走走。过去的土路都打成水泥路了,再怎么天下走起来都不糊脚。我在水泥路上就遇见过老妈好几次,她跟几个老太太说得热热闹闹,相互还有身体的接触。出租车停下来,老妈就在车窗外往里瞅。我付过钱从车里出来,指挥司机调头。老妈说,三,我早就看到你了。老妈乐得像个孩子。我不去管她,我专心帮司机看着路,老妈也过来帮着看,几次还大惊小怪地说,倒,倒,倒不得了!好几次回去看她,都是铁将军把门,找遍了村子都找不到她,园子里河坝里柴林也都没有,我去问二妈妈,问金德哥,问玉芳姐,都没有看到,我急死了,最后去到我老爸的坟地,她在。她在落泪。天已近黄昏,晚风把柴林吹得唰唰响,暗影一重一重,涪江突然显得很安静,只有风吹柴林的声音。老妈看见我,背过身拿衣袖揩泪,转过身就笑嘻嘻的了。三,把你找安逸了不?老妈从椿树林出来,下了道土坎,过了个石板桥。我上去拉她,她甩开我的手说,哪个要你拉?我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呢。也有天里地里找不到老妈的,最后问到是进城了。老妈进城多是到二哥家,二哥忙,又常时在乡镇,两个儿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二嫂整天打理着她的Y公司,老妈进城便是给两个孙孙煮几天饭。老妈进了程也不给我个电话——老妈没有电话,二哥二嫂和两个儿子都用手机,家里的座机也拆了,老妈不好意思用他们的电话。跑过几回空趟子,我就叮嘱老妈说进了城给我个电话,免得害我白跑。老妈说她记不到我的号码,好长一串。我没再说啥,找了纸片又给老妈抄了一份。老妈把纸片揣进呢绒大衣的里面口袋说,这下记到,这下记到。下次,老妈又忘了。我在我们家老屋瞎转,进不到门。我看石墙下废弃的手磨,看手磨上那些几乎成了化石的豆浆的痕迹,我想起了我教书回家的那些时日。那些时日多是节气,老妈老爸在手磨上推黄豆;不沉的一个手磨,也要两个人推。鸡在手磨边啄掉在地上的黄豆,狗来维持治安,鸡为了躲狗,钻了老爸胯下。那些回家的时日是温暖的,我在外面受了伤,在老家疗养。我在老屋的木楼上读书,睡觉,写文章,几天几天不出门。偶尔也放点音乐,低沉、感伤、优美的那种。有时也带朋友回来住,写诗的朋友,他们穿奇装异服,流长发,喝了酒在老屋号哭。老爸割麦子或挖土豆回来,走在路口的樱桃树底下就听见了,心头那气啊就像刀儿匠八字脚斗起吹猪一样看到看到胀起来。老爸不好说客人,只有在饭桌上给我做脸色,或者在背地里训斥我。老爸在饭桌上殷勤得很,不停地给我的朋友夹肉倒酒,自己也有一杯没一杯地陪着喝。老爸只是面子上对我的朋友好,内心从来就看不起我们,他把读书、写字、唱歌、说话一概叫务虚,叫球莫名堂。他把当不到官挣不到钱改变不了自己前途和命运的事一概叫球莫名堂。有几回喝多了,老爸也支持过我写文章,但他支持的却又不是我们那样的写文章,写文学的文章,他支持的是写新闻报道,上报纸广播,给当官的歌功颂德。老爸的口头禅就是打鬼随鬼转。他说写文章也打鬼随鬼转。我在老屋前后瞎转,看开花的竹子,看竹林边垮掉的马厩,看后门外我种的那棵梨树。我清楚地记得那棵梨树是我在曾家房后头偷的,竹林盖生产队的,种的时候我最多十一二岁,可是今天……梨树已到了中年,我也到了中年。还有那马厩。关过马,但更多的是关驴。一间干燥的木圈,马槽在靠路口一边。靠里不同季节地堆着麦草谷草玉米杆玉米壳。我能够记事的时候马就死了,我记得的就是驴,一个母亲带一个孩子,都黑黑的,光光的,干干净净的。而今,木圈早已坍塌,马厩的木栅栏早已化烧了灰,只剩半块马槽,半坨坚硬的黄泥。
老屋有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感伤,老妈在,她帮我挡着,她站在现在与记忆和感伤之间,把我隔在照得见太阳的厅房。老妈不在,老妈进城了,没有她阻隔我回到繁复的过去,我一下子落入了记忆与感伤。我也去村里村外转,后山的青杠林没变,更茂密葱郁了,人变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新生的我已不认得。新来的谁家的媳妇我也不认得。樱桃树大多死了,上好的田地被新建的楼房占了,记忆中蜿蜒的石墙没了……挑水路还有一小段石墙,上面栅着刺藤。挑水路被野草和灌木遮掩了大半,路已经瘦得像根开花的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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