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夜晚的走廊

穿过夜晚的走廊


　　有一棵小树，穿过白昼来到夜晚。

　　我描述它和我一起的存在。那时，挂在墙头的干枯藤蔓并不是徒劳的，它们在夏天以青绿的枝叶和丝瓜看见过我。藤蔓爬上过那棵树，在多少个后来的夜里和我相遇，而白天成了一切可能发生的背景。它们是过去某个时刻预设完成了的。

　　我站在走廊靠墙的地方，有人出了病房，从身边经过。那是个年轻的女子，她在前面走，一个老者跟在身后。这一天即将消失，很多人先于他们离开了医院走廊。他们是这个夜晚最暗淡的符号。人心里有那么多的花，它们该怎么一一开放呢？我这么想着，看着他们从窗外照射进来的虚弱阳光里穿过去，斜射到走廊地面的光柱一瞬间被阻断了。光线从他们侧面身体上滑过，悠然又恢复成刚才的样子。女病人走过的侧影，却像窗外挺拔的小衫树，有点婀娜多姿。她的美，多像一种伤呢。

　　此时，走廊的灯忽然打开了。白色的光让墙壁更加雪白。夜就这样来了，它让我停在意念的某处。对于潜藏在黑夜的物体，我忽然觉得，万物从人身体上脱胎而来。人在夜里，依偎着亮，也会变成光的一部分。那一刻，窗外的烟花，在空中闪亮，我心里的念头像烟花升起，又落下，落到胸口上，烧了自己，热痛了一下。那一股气流，很快又消失了。我发现那个瞬间，一个人的微笑，从我胸中穿过。

　　那个消失女人的背影里，我想起幸运与不幸到底区别在哪。有人给我说过：“在这个世上，走入婚姻的、拥有爱情的，为什么还在一直寻找。那么失落地寻找着。他们是不是并没有全部拥有，每个人身上，都有着巨大的缺失。原初的、灵魂的、包括终极的是不是一个整体，如果是一个东西，那么爱情大概就是一个媒介，我们从这里把自己领回来了。”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从这个世界上领出来什么？

　　我讲述夜晚，语言成为这个夜晚的一部分。它们占据了我。看到外边刮过的风，世界多么寒冷。外边广场上，有一个巨大的屏幕，一团火焰正在虚拟的燃烧。屏幕上有一个女子，她像这个冬天里的一根火柴棒。那是梦一样的声音，从天空降落到大地上：我感谢生我的人，有你在的世上，感谢我自己。让我有能力保持自己灵魂的完整。你是我的魂儿。你的那些话，万马奔腾。我在书里认识了那么多人的大脑，那些智慧常常让我拍案而起。而现在，我知道爱一个人，希望拥有他。我看到自己的存在。我找到了那个灵魂——我恐惧它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他的难过、悲伤、高兴对我是那么的重要。

　　这个世界上，有人这么热爱着。我想到太阳的光返回地面。我找出多年前出生的土地，一棵树一开始出现的样子。找春天的开始。春天是怎么走过来的。经历过人世镣铐之舞，人的疼痛和绝望常常在深夜出现。那些轻飘飘的人，从面前的街面上，从白昼飘进夜晚。他们多么孤独。身影从这里消失，有时像被夜色覆盖的石头和枯干的树木，那里藏匿着无尽的悲伤。他们寻找的，是什么？究竟会在那里出现？

　　我想起一片绿地，一扇擦拭很亮的窗口，或者出了城的一条路的拐弯处，它们离开夜晚会无限的远。我觉得人比他们更加遥远。我看一个人，看到了什么呢？我和一个人之间，突然之间，会找不到，看不到。那中间到底多远？究竟隔着什么呢？那么多次想去到书里的年代，和出色的人物生活在一起。那里有让你等待一生的人。可是，反观人间，你知道你不要找那个人。你可能的去处也许只是世界的原初。你想那应该是神能看到的地方，只要你这么走着，你也能。

　　黑影里的树是在一点点生长的，守着黑暗或者明亮。你总疑心它们是前生的，或者前生之前的。这个夜晚，烟花突然升起来。那种明亮来自什么年代，照出夜晚的旷远，多像千百年来恒久不变的暗示：烟花对夜晚的一次绚烂完成，一瞬间，就离开了。那是时间的缝隙，通往无限的遥远之地。也曾看到秋的深夜，露水依附在草叶上。草在成长的过程中对水渴念。草拥有了水的滋润，看上去，它依然呈现出令人怜惜的怀想。

　　走廊两侧，连接着一间又一间小房子，它们收容了黑暗，又点起一盏盏灯火来。而我心里有一个影子穿过一道幽谧的树林，来到一个出口。来到一条碎石路的末端。夜在做最后的停留。微光有些泛红，仿佛突然到来，一场通明的白昼。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夜晚，也有他的白昼。我曾在一个电影里，看到一个到身形消瘦的人。那个有着异样勇猛的男子，他走近一个内心纯真的小女孩。他历经死亡的磨难，看清楚各种邪恶势力交集，那个心地干净的小女孩是他灵魂抵达的最后去处。在一个充满罪恶世界的背后，他披肝沥胆地寻找她，保护她。借了电影画面，我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跪在地上，抱着满身尘埃的小女孩。女孩明亮的眼睛望着他：你是来救我的。可你怎么不想认识我呢。男子带着血迹的脸笑了：“太想表现得认识了，就装着不认识了。”

　　我恍然觉得那孩子站在窗外的一棵小树下，明亮的树叶在她脸的四周。他们的伤，突然被微笑覆盖掉了。原来，每一个人内心的微笑，都可以覆盖着表面的伤的。我穿过医院回环曲折的走廊。在一楼层的出口对面，一排树，连成了一道屏障。此时，一切都变得安静。白天，那些带着生理的心理的伤病的人，从所有能见到的空间消失了。我想着他们的眼睛藏在某些地方，会朝着幸福的地方窥视。我轻微得如一滴水，或者一丝气息，在漂移，从那些生命虚弱的影子里，小心走过。外边的世界，灯火依然幽冥。看了一眼墙壁上置满隐形的白色花朵，我走出最后一个阶梯。 　　穿过夜晚，我这样走向了全部的自己，清楚地看到身体和内心，在恍惚间，分离得清晰无比。无数和我一样的身体，在走向时间另一端。我离开夜晚走廊的出口，看上去多么偶然。其实，我知道，我的生命里，隐藏了被时间覆盖的花朵，它们有着干净而柔软的骨骼。那里流淌的色彩，是等着春天来领走的梦。我的存在，也是被时间偷偷领走的一个必然。……

　　　　　　　　　　　　　　　　　　　　　　　　　　　　　　　　　　　　20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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