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那无字灵位下，我长跪不起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9 编辑 <br /><br />在那无字灵位下，我长跪不起
　　母亲对我说话的口气像是恳求，她说，农历的七月十五是老家的“鬼节”，希望我在暑假开学前，能去县城的殡仪馆的灵堂里去一下……我第一次坐在那里，好好的听母亲说起他的事情，十多年来的一幕幕像一记记重锤，敲去我心脏上的那一层层的冰冻，让我的良知暴露在夏日的阳光下。而这时的他，却只剩下了一盒冰冷的骨灰，和一个无字的灵位。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姐姐上初三。绝症两年的父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丢下我们母子三个撒手走了。当年，姐姐就辍学在家，帮一个小作坊糊一种纸盒子，贴补家用。我上初一的时候，姐姐终于出嫁了，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而她那时，又因多年劳疾，腰间盘脱出，有一阵，走路都痛的直咬牙，根本没办法做农活了。每到开学时，要交书费学费时，我都不知道怎么对母亲开口。那天，陌生的他来到了我们家。白天在我们家吃饭干活，晚上就走。
　　一开始时，母亲告诉我说，他是我的一个远方舅舅，本来在小镇上的棉站上班，这几天来帮我家做农活的。可没过几天，同学间就开始传我的闲话，说我母亲是“X女人”“野汉子”。我和那些扯闲嘴的打了个你死我活，没等放学，我就跑回了家里，问母亲，他到底是什么人？
　　母亲只是哭，不说话。我看到她正在做一件崭新的大棉衣，我知道肯定是给他做的。我感到非常的羞恼，抢过来，用手扯，用脚踩，用牙咬把那没做好的棉衣弄个稀巴烂。在我当时的意识里，他的到来，就是要强占父亲留下的这个家，还有我的母亲。我无法想像如果他来到这里，家将不再是我原来的家，母亲也不再是我原来的母亲了。在这几间本来矮小的屋子里，没有了我的位置，出门我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的那些同学和朋友。我哭着告诉母亲，那个野男人只要肯再进家门一步，我就永远不回来，也没有她这个母亲。母亲只是抱了我大哭。这时，我看到他正下地回来，一声不哼的收拾着农具。我跑出去拣了砖头投他，骂着让他滚。母亲拣起地上鞭子抽我。他一把抓住了鞭头，说孩子还小……这是做什么啊？还是默默的把农具收拾好，转身骑了他的自行车走了。
　　后来，他还来我们家做活。母亲说是雇了个帮忙的长工，做一天活五元钱，中午管一顿饭。早晨，我还在被窝的时候，从窗户里，我盯着母亲把农具拖到门外，他就拿了直接去庄稼地里。一个麻布包，包了馒头和咸菜，有时是馅饼或包子，那是他的午饭。到了晚上，我放学回来很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他从地里回来就把农具放到门外的墙跟底下，默默的走了。我很怨恨自己，不能帮母亲做活，好几次对他说，我不想上学了。可母亲说，我能考上大学，娶上个好媳妇，出人头地，是她活着的唯一的盼头。如果我不上学了，她活着没有半点意思。于是，我对母亲发誓，我一定好好上学，考名牌大学，去大城市里挣大钱，把母亲接到城里高大明亮楼房里住，永远不回来。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母亲很高兴，照例又流了很多的眼泪。那个他竟送来了一双崭新的网球鞋，晚上放农具时一并放到了门外的墙跟底下。母亲拿了进来，对我说，穿上吧，人家的一片心意……我不稀罕。我隔了墙马上给扔了出去。母亲伸手要打我，我哭着喊爸爸啊爸爸，母亲马上又哭的没了半点力气。从窗户里我能看到，门外的那个他，站了很久，默默的摇了摇头，骑车走了。那以后，大约有两年多的时间，他没有再来过。也许是母亲让他不要再来的，也许是他觉得自己真的走不进我家的门口，自己走了。
　　他走后，家里的农活又落到母亲一个人的肩上。实在忙不来时，姐姐就来帮一阵，我一放假就和母亲两个人的整天的泡在庄稼地里。我偷眼看着母亲疲惫不堪的身影，有时晚上睡觉脱衣服都很吃力的样子，我心里隐隐的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做错了什么了。
　　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正当麦收季节。母亲的腰疼病犯的厉害，又是针灸，又是膏药，躺到床上一动不能动了，姐姐自家也正忙，不能整天的守在娘家。我从学校请假回来，看到屋里床上躺着的母亲，地里割下来躺着的麦子，麦收的工具我拿不起两样，看着别人都地里场里来回忙的正欢，我不知道怎么办。蹲在院子里抱着一堆的备考书籍，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一下子失明了，快近中午的天气，眼前什么光亮也看不到，只有一团一团的黑雾。耳边有轰隆轰隆拖拉机的声音，我睁开眼看清楚的时候，他就又站在门外了。不过这一次，他三两步就跨了进来，站在那里半天，对我说，明天你就回学校！家里有你姐姐，地里有我！
　　我蹲在那里，抬头看到他站在我头顶上，很高大。我第一次听他说话，有些沙哑，一字一顿，像斧子啃到树桩子上的声音。这种声音一下子就我想起记忆里的父亲。他说完了这些，转身去了西屋里拿了收麦的杈把、扫帚就出去。母亲挣扎着起来，去厨房烙了两张大饼，炒了几个鸡蛋，让我送到地里去。我去到时，他正用拖拉机把麦子一车一车的拉到麦场里。他一个人在一片麦浪里钻进钻出，我鼓起勇气喊他过来吃点东西，却不知道喊他什么。只好走过去，递到他的面前，他蒙了厚厚一层灰土的脸色看上去也很不自在，憋半天说，明天你走！干这活，你们不是干这活的！事实也是这样，看看满场的活计，我能帮上忙的没几样。傍晚时，姐姐又过来。天色已经很晚，没了风了，打下的麦粒扬不出来，就先堆起来。他说，你们走吧，今晚上我在场里过夜，看着麦粒点。那天晚上，他真就睡在场里的麦秸垛下。第二天，天一亮赶回镇里棉站上班。
　　母亲、姐姐的劝说下，第二天一早我抱了那一堆书本，又回到学校去。一路上，我下定决心，无论怎样，我应当承认，他帮助了我，帮助了我们家。不用太久，我会加倍的回了他，不会亏欠他一点一滴。
　　高三毕业了，录取的上海那所学校属于国家知名重点大学，只是一入学需要一次性学费5万元。对于我来说，那年整个的夏天，都是灰色的。我四处奔波，想争取一份资助，或者贷款的项目，到了快开学的时候，还没有半点头绪。这时，母亲却拿出了6万元现金。我惊愕额之余，母亲告诉我说，这是我们家这几年所有的积蓄，还有姐姐想办法东凑西借的。……顾不得多想，我终于按时迈进了那个校门。
　　两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那6万元现金里，母亲和姐姐的只有不到1万块，而那5万多都是那个男人的。那是他的一生积蓄，还有3万是他一次性把自己的养老、医疗保险提前预支了出来，给我缴了学费。当时，他还担心我知道后不肯收下，就让母亲谎称是她和姐姐的。而当我知道其中实情的时候，他早已在飞驰车轮下丧失了生命，成为一掊冰冷的骨灰了。
　　那天，他从我们的田里回来，天色已经漆黑。他骑自行车没有灯，母亲劝他就不要回去了。他执意要走，说，这样不好，别人说闲话，孩子知道了，会不高兴。
　　母亲说，孩子从小脾气倔……让你受委屈了……等孩子毕业了，有了工作，娶了媳妇，就去……领证，让你堂堂正正的住到这个院子里来。
　　他说，不急不急……那天晚上，母亲把我捎回来的南方糕点给他包了一些，让他路上骑车小心。回镇里的路上他却迎面撞到了飞驰一辆货车。
　　母亲给我讲着我不知道的这一切，她讲的很平静，眼泪却又一次流下来，这次是为了我和父亲之外的另一个男人。母亲说，我给他糕点的时候说，是你从学校里给他捎来的，知道过几天是他的生日。他听了是那么高兴，夜里看不清他的脸，听他的声音是那么激动。问了好多我在学校里的事情，还说，他早就看出这孩子聪明，肯定有大出息的……他是唱着歌走的，那天晚上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吧。没想到，他的唯一的这次幸福却足以让他致命。一路上，他都在唱着歌，他只听得到自己的歌声，没有听到汽车的喇叭，也看不到耀眼的车灯了……
　　听母亲说，他是一个外地转业到我们这里的军人，一直孤身一个。我从来不知道，也没问及过他的生日，他的年纪，甚至不太记得他的相貌。在他的生前，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早来晚归在我们的庄稼地里牛马一样，一做就是十几年，自己所有的价值都供给了一个没有半点血缘并且没有半点温度的“人”。现在，他的骨灰放置在了县殡仪馆的灵堂里，灵牌上空无一字。母亲说，她没文化，不知道写些什么，等我回来商量一下。
　　我应该明白了。七月十五，我去的，去那空白无字的灵牌下长跪，并要写上他的名字，还要写上“不孝子”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