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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倾斜

2022-01-13叙事散文沙爽
从上个冬天开始,我注意到这棵树,或者说,是一根斜伸过来的枝桠;它以一只断口为眼,向人行道终日张望。我从那边走近来的时候,被这一眨不眨的凝视弄得一阵心慌。我在它面前站下,试探地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嗨!你好吗?看什么哪?”冬日黄昏的街道无比单……
  从上个冬天开始,我注意到这棵树,或者说,是一根斜伸过来的枝桠;它以一只断口为眼,向人行道终日张望。我从那边走近来的时候,被这一眨不眨的凝视弄得一阵心慌。我在它面前站下,试探地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嗨!你好吗?看什么哪?”冬日黄昏的街道无比单调,我的视线总要在此时上下翻飞,像一只怕冷的鸟,很难找到值得停留的地方。“要我是你,我就把眼睛闭上,直到来年春天从睫毛底下挤进来。”   前几天,我又站到这只眼睛对面,它和我的视线处于一个水平面。而去年,它在我额头上方,是一点俯视的姿态。如果在十年前,我还可以想象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奇迹,骨头繁殖的速度超过了木头,这样的神话让人惊喜。但是现在,我惊觉一棵树,它居然,正在变低。“哥们,打起点精神,站直些呀!”我伸手扶它,一扶再扶,终于放弃。一棵树,原来是这样沉啊。难怪它撑不住自己,不管甘不甘心,它越是生长,身形却降得越低。
  他从沙发里挣扎着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残疾。而此前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即使某个部位(比如一条腿)出现了障碍,其他的部位仍然应该强健、灵敏,应该协调一致并听从指挥。多年的锻炼使我对别人的身体偏离了正确的估计。每一块听话的小肌肉都使我忘记:在别人的身体上,它们是另外一番样子。所以,目睹眼前的男人为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所做出的艰辛努力让我心惊而羞愧。柔软宽大的沙发此时更像某种既黏且软的事物,比如……蜘蛛网。他方格粗呢的外套与沙发上的格子花纹纠缠在一起,他努力挣脱沙发的网,却未曾觉察另一张网正在他身体上越勒越紧……他终于扶杖站稳,尽量让呼吸呈匀速前进。我忽然想起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很自然地背起他的大包快步进入宾馆大堂——那时候,我忘记提醒自己注意:这是一个男人。他这样隐忍、自尊,我无意识流露的怜惜会不会业已在他的额头上布下了阴云?   我想起我的好友,我出门的时候,她正在给婴儿哺乳。她用声音追着我,叮嘱我一路小心。她怀孕时的样子真像一只企鹅;但是仍然比我事先的担忧轻盈得多。而在此之前我们结伴去市场闲逛,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鱼一样滑行到我们身旁。他有一双鱼的眼睛:空旷、冰凉,透过成人世界寒冷动荡的水域,瞬间便洞悉了裹在两个女人身体上的软弱和虚妄。他不只知道我们无法摆脱他,(我们怎能走得更快?)还知道即将到来的施舍无可奈何并顺理成章。在好友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黑下了脸。“不要跟着我们!”(我心中一凛。原来,我的声音可以如此萧飒?)男孩一惊,这一惊使他短暂恢复了孩子的神情。(想象中的棉花怎样变成了冰凌?)   我反复想起这件事情。我锐利的怒气如何破空而来?从一直的表现上看,我温和、柔软,惯于不动声色的教养和内涵。而走在我身旁的好友,十几年的友谊使我们无比默契又刻意疏离。我永远走在她的右侧,屈起的左臂自然而然地平衡着另一个身体。除此之外,我常常会将左和右混淆起来。比如说,我的好友,她的左腿还是右腿比较软弱?我说不出来。有许多次,我们同榻而眠。在同一床被子下面,无论被我们触及到的话题有多么私密,我们的身体仍然保持着冷静的隔阂。她换衣服的时候,我让自己的目光随意移开。几年前,她的腿又一次接受手术,打着石膏做屈腿训练。她说,你摸摸这里,是不是比以前结实了很多?我一阵慌乱。(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体中被损害的部分是一个秘密?)我的手指隔着一条睡裤触到了陌生柔软的腿肌。——我怎样能够做出对比?
  一棵树,或者一个身体,在倾斜中变得陌生和奇怪。它们如此轻易地从正常世界中分离出来。事实上,即使仅仅是一个倾斜的姿态,已经将另一个世界的全部荒谬和可能推到了我们眼前。属于它们的坐标系统被命运篡改,——在x轴与y轴之间,如果早已成为规范的直角不复存在,人生中名目繁多的价值和能量曲线将如何被绘制和计算?一种倾斜同时注定了更多甚至全部内质的倾斜和改写?
在动物世界,一只左眼瞎掉的猴子,将注定被同类欺辱和掠夺。它跳跃、走动,身体左面的世界永远跌进了黑暗和空缺。来自这空缺中的袭击和伤害它无法避开(未知中的剑镞比已知的锋利得多?)当健壮的掠夺者扬长而去,电视屏幕聚焦一个灵长类动物哀伤的面部特写。残阳西斜,它忍气吞声的背影透出的寒意多么熟悉而深切!再一次,夜色将带领属于残疾者的荒凉和饥饿在沉郁的大地上缓慢飞驰。
  当一个人离开我们的视野,有关他的故事迟迟来到我们身边,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幻觉?我在梦中,惊讶地看到一个人的写作。她的手指,从女厕所门扉的下半部位伸出来,攀在百页窗淡黄色的木条上边。这是一个让旁观者尴尬的细节。在男女洗手间同用一个公共出口的情况下,它暴露了理应处于隐密状态的如厕女子的身份。它在最初的一瞥之下几乎让我惊叫出来。我很快倒退出洗手间,再一次为自己和这个世界感到了深深的难堪。正是这双手,细腻、洁白,隐蔽的力在掰腕子游戏中才得以于众人面前游走得快捷清晰。有将近三十年,它体现着一个人身体的大部分力气。是日复一日的磨砺使它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它从桌子上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时,我仿佛被逼迫着,在一个女人内心的强大与坚韧中感到一阵窒息。这直接导致了我屡次的败绩。而在我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她飞快掩上被子,使两只空旷的膝盖在我面前一闪而逝。与她分别很久后我才知道了,若干年以前,为了可以扶杖行走,她放弃了自己的小腿,而选择了两只假肢。是谁?假借上帝的名义拟就了这样一道残忍的单项选择题:在温柔的血肉和冷硬的塑胶之间,只有后者才能支撑起一个直立的身体?   在一级一级的残疾人会议中我看到了这样多被损害的身体,仿佛正是这些名目繁多的会议将我前三十年目睹过的全部伤痛皆集合于此。我看见粗暴的施虐者隐身暗处,像传说中有古怪癖好的画者,让笔下的人物容貌奇特、四肢扭动,仿佛一群来自流水中的倒影。(他是谁?甚至比时光的流水远为强盛?)在这样的倒影中穿行,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小更轻,像一尾鱼,以银针的静默穿插迎合,从而波澜不惊。   而狭小的电梯间可能展开另一番场景。我说过,一个会议可以聚集起这样多的残疾者,使宾馆的两只公用电梯异常拥挤、繁忙,像两条垂直方向的高速线川流不歇。在某一时刻,一只宽大的轮椅占据了其中可供停留的一半平面,——为什么下肢残疾者往往更易于引人注意?多数时候,他所占用的空间:横向变宽,而纵向相对降低。一棵倾斜的树由此招致截肢之祸——它侵占了不应属于它的那部分空隙;而一个人的倾斜招致了异样的注视。(人类已经习惯对比自己矮小的动物一律采取俯视。)——现在,轮椅上的人有一副骄傲气度,使众人如行星环绕四周。电梯在行进中产生小小的吞吐,细节上的变故因而发生。拥挤和冲撞使站在我身旁的男人突然失衡,他的身份则使整个电梯间产生骚动。出于本能,我伸手去扶,呈现在我眼前的耳根突然变红。我缩回手,他就势倚在轮椅背上,使轮椅上的女人现出不安的神情。这是一个令人心灵波动的场面,他腋下的双拐与轮椅构成一个尖削的夹角,许多年前被迫放弃的风声和夜晚暗暗游走其间。
  一个人在存在中所应具备的全部尊严,注定与一个残疾的身体或多或少地流离失散。只是相对于灵魂的倾颓而言,身体上的缺失变得微小和可以忍耐。有几年的时间,我对未来的忧虑和恐慌接近极限——我心灵的小小屋宇,还能盛装下多少隐忍不言的绝望和怒气?一次次在盛怒之下强行控制自己的五官和四肢,会不会无可避免地滑向最终的突兀爆裂?正如被我们怜悯或嘲笑的那些疯子,理智和灵魂轰然倒塌,使最后一点选择尊严的能力也丧失殆尽——假如死亡已成为维护自主和尊严的最后一只道具。   关于尼采的生平记述中往往有这样的一句:“他……在精神的暗夜中延续了十余年无用的光阴。”在这里,“无用”的作用是一个暗洞,吸收了其他词语的灰烬与漫长回声。世人将生命归纳为有用和无用,人间的秩序以此获得隐晦但最为真切的命名。一个精神失常者是社会收益平均值中隶属于负数的那一部分,即使他曾经作为尼采对着世界高声发问。   在此我发现自己多年来始终混淆的一个常识。通常以外表猜度,智障者和精神病患者的分水岭并非足够明确。早年间我家的居所附近曾经有一个叫傻大娃的女人(我是在许多年后的偶然回想中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女性身份),高大、丰满,头发剃得很短。似乎对衣物有天生的厌倦,她这样喜欢裸露着身体站在街边。周身的皮肤油黑发亮,已经分不清是皮肤本身的色泽还是层层累积的污垢。在几个孩子恶意的尖叫和掷到脚下的土块中她把自己更紧地贴向背后的土墙,目光和笑容却依然喜乐明亮。但不知为什么她让我感到惊恐,好像她和她当作壁垒紧紧依赖的土墙随时可能突然倒塌。十几年后,我惊讶地想到她长到这样高大丰腴却没有发育——我曾经惧怕一个巨大的婴儿的裸体?   我一定在下意识里试图剔除这些让我不安的记忆。在我的想法里,一个人意识的丢失远远严重过肉身的死亡。死亡成就了一场缺席裁定,这好过出席一桩错误案件的判决现场。或者说,死亡使某人成为个人试验室中最终推导出来的结论,生者则忙于在人生这复杂方程式的多重答案中找到那个最大值的解。而一个精神失常者却旨在建筑一道不解之谜——他的世界是古老的多细胞动物的诸多假足,伸缩进退无有规则。   拉开一段观看的距离,每一个生命其实都令人惊愕。它穿梭、摇摆,像一颗做布朗运动的微粒,却总会守住我们未知的什么。十几年了,邮局门前马路边上的老女人还保持着我第一次看见她时的姿势。永远是那个位置,永远是那个姿势:席地而坐,头部低垂,上身倾倒向前。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为什么每天坐在这里?有四年的时间,我每日早晚经过,心里反复盘旋着这背后的重重假设:许多年前,她的爱子在此处丢失?甚至,曾经有一场车祸发生于此?……若干年来,等待在越来越模糊黯淡的意识中成为惟一清晰明亮的物事,成为习惯、呼喊、宗教和只为一个人而设的终极仪式。北方的冬天有多么难以忍受?在雪地里坐上一整天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仍然活着,这个事实已经让众人迷惑。像一栋苍老的房子,四壁倾颓,岌岌可危,却始终未被彻底摧毁。当年的邮局早已迁到了马路对面,一座二十四层高的网通大厦。她抬头望见过它圆形的顶部吗?   在这个冬日的黄昏,我身体的一部分在隐密的陷落中触及了一棵树的低语。一棵树,以及它身旁的另一棵,它们的根部紧紧相依,像一奶同胞的兄弟;以致从一开始我就将它们假设成同一棵树的两个分支。它们的根须是否在地面下早已分不清楚彼此?而暴露在世人眼中的分歧如此显著:一棵笔直向上,另一棵旁逸而出。(残疾是异类的一种表现形式?)或者,是同一棵树显现了两种不同的姿态,一部分循规蹈矩,另一部分则梦想逃离。它们同时构成了一个人身体和内心的全部景致。所不同的只是,健全者成功地制止了企图逃逸的那一部分。1889年1月,在偶然的摔倒之后,被尼采紧紧握持多年的思想忽然逃蹿而出,他再也不能在那些巍然伫立的偶像面前指手划脚和冷嘲热讽。——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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