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母亲节献礼－－娘想娘

　　我娘是个孤儿，好象孤儿在那个兵荒马乱饥馑连年的年月里是最平常的事。自然灾害，颗粒绝收，糠菜饼子都没有，榆树皮剥下来磨面来吃，搞得村内村外，一大片榆树全光着身子不尴不尬站在那里。我娘的娘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卖鸡蛋。挎一篮子鸡蛋，走街串巷卖－－几家能吃得起？这个村子不行，再徒步走上八九里，到另一个同样荒凉的村子里去，哑着嗓子吆喝：“鸡蛋嘞！”七月流火，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一无遮拦，小脚老太太一步一挪，饿啊！两天没吃饭，脚下发飘，虚汗一身一身地出。看看剩下的半篮子鸡蛋，伸出的手又缩回去，不能吃，卖钱，换粮食，喂饱家里饿肚皮的孩子。眼看到村口了，再走两步就到家了，一头栽倒，热死了——饿死了。八岁的娘看着人们把她娘七手八脚抬回来，放到门板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软手软脚地爬到娘身上找奶吃（村里孩子，七八岁不断奶是太正常的事）。一边吃一边喊娘，娘不动，推推，还不动，拍拍脸，还不动。一屋子人看着小娃娃在娘身边忙上忙下，默默掉眼泪。 　　没有娘的孩子是可怜的。跟着哥嫂过，板凳高就开始学着做饭，绣花，纳鞋底，挨打受骂吃冷眼，胃痛得在炕上打滚也没人理，一边哭一边叫娘。 　　从我记事起，直到我今年三十多岁，我娘都对我极娇惯，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昨晚上我和我娘通电话的时候，说我腰疼，今天老太太就坐车来看我了，也不怕晕车了，进门就喘气，晕车晕得差点吐白沫，我还在床上赖着没起呢！说出来不怕你笑，我断奶也断得极迟。七八岁上了学，一下学还一头拱进我娘的怀里找奶吃。我娘一手搂着我，一手轻轻拍，嘴里含含糊糊哼着温柔的歌子。别人看不下去了：“全姐，该给孩子断奶了，都多大了！”我娘一边揽着我摇晃身子，一边回答：“吃吧，不管她。比没娘的孩子强，想吃都吃不到嘴。” 　　有一次，我在炕上玩，我娘守着针线笸箩做老虎头的婴儿鞋，一边呜呜咽咽地唱，声调凄凉。我爬过去安慰她：“娘，别哭。”她说我没哭，我唱哩。一边说着话，忽然身子一歪，就倒在被垛上不动了。我吓慌了，模仿电影里的动作，听听心跳，试试鼻息，掰掰眼皮，然后下炕一溜烟找我爹。我爹正扛着锨下工：“爹，爹，我娘死了！”我爹吓一跳：“别瞎说！”一边跟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回去我娘好端端坐在炕头上呢，一边哼哼唱唱，一边接着做鞋，给小老虎安鼻子眼睛。我爹问怎么回事，我娘说唉，我想起我娘来啦。我象丫头这么大的时候，她被抬回来，我叫她她也不应，推推她也不动……丫头比我有福气，娘没死；我比我娘有福气，孩子摸我，我能觉出来…… 　　你看，我娘把想娘跟疼我混在一起了，把她当成她的娘，把我当成她自己，用疼我来体验娘怎么疼自己。 　　有一次我娘跟我叔叔婶子打架，他们二对一，我娘吃了好大的亏。当天夜里她就喝了农药，嘴里吐白沫，喉咙里格格地响，一只手伸过来不停地满头满身满脸地摸我，我被惊醒，吓得大哭，哭声搅动了整个村庄死一般寂静的空气，一霎时乱纷纷的人，煤油灯下到处是一摇一晃巨大的影子，有人抱起我，一边安慰一边叹气：“唉，怎么这么想不开！”我娘给送到医院，灌肠，洗胃，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还没清醒呢就吐出两个字：“娘啊”，清醒过来吐出三个字：“丫头呢？” 　　过后，她兴致勃勃地回忆：“那天，我正挎一个花包袱走哩，兴冲冲的，好象是回家，又象是赶集，一个白头发老婆儿拦住我：‘上哪去？快回家，闺女在家等着你哩！’推了我一下子，就把我赶回来了……”我纳闷：“那是谁呀？”我娘叹口气：“八成是我娘。花白的头发，黄净面皮，两道抬头纹。真想她……” 　　我知道她想娘，一直都知道。我娘很迷信，信神，信佛，信今生和来世。家里有香炉，供着天地牌位，而且非常热衷于赶庙会，头一天就去，和一大帮老头老太烧香拜佛，十分虔诚地喃喃自语，把一家人的名字都提出来求神佛保佑个平安、吉利。最后是一个固定不变的愿望：“观音菩萨保佑我娘早早托生到富贵人家，有吃有穿，再不饿死。” 　　所以我就很纳闷：我娘从七八岁没了娘，到现在六十岁，一气思念了五十多年。什么思念能贯串五十多年的光阴呢？我很不理解。我记得我娘和我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的语气。 　　我要结婚了，新生活即将开始，每天喜气洋洋买东买西。有一次我娘一边给我做陪嫁的花被子，一边抬起眼从花镜上方看我：“丫头，你结了婚，会把娘忘了吧？” 　　“不会，哪能呢！”我语气欢快，漫不经心，和她的忧伤形成鲜明对比。她不再说话了，低下头重新在阳光下一针一线缝被子，金红的被面上撒着鸳鸯蝴蝶。 　　那个时候，不懂爱，不懂思念，不懂回忆。直到自己有了女儿，女儿一天天大起来，总想振翅单飞，我一边满怀忧虑地看着她兴高采烈的小影子，一边想起遥远的地方生活着的母亲，和母亲对她的母亲的贯串一生的长长的思念，忽然就落下泪来。 　　人生之痛，痛在有爱，却必得舍去，说不得必不相舍，必不相失。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祈祷来世，我只希望我娘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让我那种思念之痛晚一些到来；我也希望我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让我的孩子经受那种思念之痛的时刻晚一些到来，再晚一些到来…… （原发中财，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