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城墙上的瞬息忧伤
2022-01-13叙事散文山中万户侯
做饭的煤油炉熄火之后,腾起一股袅袅的青烟,东家的女儿十分迷恋这种刺鼻的臭味,她凑到青烟上深吸一口气,就像当年我疯狂追逐汽车尾气那样,满脸的喜悦。她头发蓬乱,但是眼睛大而有神。起初我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我上高一,她上初一,我三楼,她一楼。她老守……
做饭的煤油炉熄火之后,腾起一股袅袅的青烟,东家的女儿十分迷恋这种刺鼻的臭味,她凑到青烟上深吸一口气,就像当年我疯狂追逐汽车尾气那样,满脸的喜悦。
她头发蓬乱,但是眼睛大而有神。起初我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我上高一,她上初一,我三楼,她一楼。她老守在楼梯口,我觉得她是专门在等我。她崇拜地看着我新配的眼镜,仿佛近视是一件很光荣的事,第二天她就戴上了一副塑料的玩具眼镜。我在操场里来去折返地背书的时候,她坐在离我不远的台阶上东张西望,冲我笑。她要我带她玩,比如说丢沙包;她还要蹭我做的没盐没油的饭。对此我不屑一顾:小孩子,去去去!
突然有一天,她的青春期饿狼一样到来了,一个初中的孩子,嫩得像青苹果,胸脯的秘密却悄然绽开,眼上泛着一层羞涩而易惊的红晕。她捷毛修长,双指如笋,全身波沥着有如神启的圣洁光环。她躲避着异性的目光,满腹心事云起云落。
我简直不能适应她从一个孩子一夜间变成了少女的新形势,这于我几乎是一种惩罚。忽视生命的孕育与壮大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当我正式承认她长大了时,她已经懂得了化妆。她的父母都是生意人,似乎不知道或并不打算知道该怎么在这个时候牵住孩子的目光。她眼上已经没有我,就如同我当初眼中没有她。她开始和高年级的帅气而无赖的恶少交往,滑旱冰,打台球,野炊,男生因他争风吃醋,拳脚相向。她走在校园中,微风过处,劣质香水的味道四散开去,那双曾经如笋的手指,如今妖艳怪戾如九阴白骨爪。她扯起聚众斗殴的大旗,麾下有数名男女弟子,每日以教训异党为乐。终于在初三的时候,她退学了。她的如火烈烈的青春期灼伤了我,使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如何长大、懂事和膨胀。
高考就要来了,我每天去县城北山的旧城墙背书。背书而非要上山入林,似乎是赌气一样树立志气,有着伯阳叔齐在首阳山不食周粟的节操。和我同去城墙的还有兵权,他的青春期留在身上的痕迹还未消褪——身上总有一种古怪的味道,是那种骨头爆发性拨节分沁出的什么激素吧。他坐在高高的城垛子里,端着一册书,口里念念有词,但半天翻不动一页。我知道他一直在走神。
其实我也在走神,城墙下的树林里到处是蓄发明志的高考生和中考生,每人占一处自认为隐蔽、安全和舒适的树坑、树桩或穴洞冥思苦想。整个林子人影幢幢,但没有一丝声响,犹如设伏的三国士兵。那些不修边幅的中考生和高考生的定力让我吃惊,一个此后考上了北师大的女生,她其实长得很漂亮,但她将自己的漂亮像首饰那样深深地珍藏了,等待出嫁的那一天陡然间闭月羞花,现在,她以与年龄不相称的禅定坐在树荫深处,偶尔抬头望一眼高高的城墙和山下隐隐喧哗着的县城,目光深远而清澈。我是多么替东家的女儿羡慕她们啊!她完全有可能跟着我或独自上山,与这群巨大而无声的诵读队伍一起在城墙脚下消失一个下午,以换取她生命中提前爆发的刻骨铭心的美、诗意、冲动和想象。
下午四时许,远处的小学广播中传来了童声合唱,有时是《叮呤呤》,有时是《让我们荡起双桨》,有时是《快乐的节日》,童声的穿透力洞悉了我们内心深处的疲惫,她们在那儿停歇少许,微风又带着她们远走更高的天籁。我从没听过比这更好的童声合唱,在旷日持久的奋战中,一丝声音可以将人击得粉碎。
脚下喧腾的小城,我的可爱的东家的女儿,究竟谁的风情万种吸引了谁的空洞无物,或者谁的空洞无物助长了谁的风情万种?当你膨胀得连一缕煤油炉中的青烟都来不及去嗅的时候,我能不能站在这空旷的古城墙上呼唤你的名字?
我就这样在城墙上走神了一个下午。夕阳渐去的时候,我能看见山脚下几处建筑布局相仿的四合院冒着袅袅青烟,如同我那个同样冒着青烟的煤油炉。这是县武装部的家属区,每天的这个时候,院子更远处盛开着各色花卉的长长甬道上,会走进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姑娘,穿着学生服或者碎花裙,一蹦一跳,消失在其中的一座四合院中。我俯瞰着这样一幅场景,渴望看到那个姑娘再次出现在院中,以填充我眼中杂草丛生的荒芜。暮色一下子就从远处逼近了,我蜷在高高的城垛上,感到眼中自西向东瞬息间掠过一丝无名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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