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93 沐沐 含盐的锄头
我伫立在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前。在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冬。在东阳农耕馆。我倏然惊觉,锄头消失于我的视线,已然久矣。是何时起,我未再见过父亲的锄头?有多久,我不曾逢遇一个荷锄的身影?我突然意识到,以后,恐怕只能在农耕馆邂逅锄头,这个“以后”,是不会太久的将来。那时,曾经与农人如影随形的锄头,将长久地被供奉在农耕馆,我们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用目光抚摸那浸透着盐粒的粗糙木柄,抚摸那泥色和铁锈浑然一体的斑驳铁器。
行将消失的锄头,是何时出现在这个农耕大国的乡村的?也许七千年前的石器石代,石斧就算得上锄头的前身。而在石器时代七千年之后,我呱呱坠地之前,它已先于我出现在我们那个有一定年岁的黄土屋的一角。一米多长的滚圆的木柄下端,装置着一把方形或条形铁器,铁器的前端有两个锐利的尖角。这就是锄头,乡村最常见又最重要的劳作工具。祖父分家时,父亲二十岁,刚娶了妻,妻已有孕在身。祖父传给父亲的,除了几块青花粗碗,就是一把板锄。是否这是一种喻意,有了锄头,才能让空空的碗里添上果腹的食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高中毕业的父亲,堪称这个闭塞村落里最有学问的青年,但他并没有如愿以学识谋得一个摔不破的饭碗。想必刚自立门户的父亲体悟了祖父的用意——锄头是所有饭碗的源头,从这个意义上说,锄头算得上是最牢靠的饭碗。用锄头吃饭,不丢人。
父亲把锄头的功用发挥到了最大。早上,他荷锄而出,晚上,他荷锄而归。和所有的农人一样,任何时候到田间地头,都肩扛一把锄头,就像出入深林的猎人,随身携带着弓弦和箭囊。空着手或背着手去田间的农人,那是假农人。彼时的乡村,还没有出现假农人。锄头干很多重活,挖穴凿壁,开山拓荒,掘地松土,通沟引水……很多时候,我们都听得到锄头沉重又倔强的闷哼声。锄头偶尔也干轻松的活,比如往高处轻轻一勾,将偷偷去邻居家串门的南瓜藤领回自家地里,比如一大早,路遇一坨热气腾腾的牛粪,将其轻巧地将搭进簸箕,肥沃某株幸运的地瓜。肥沃着的地瓜,很快就熟了,鼓鼓胀胀的,把大地母亲的肚皮都撑裂了。对着裂缝最多的地方,一锄下去,累累的地瓜连同粘结的泥土被一锅端了上来。这时,忙里偷闲的锄头歪躺在地里,看着圆滚滚的地瓜一个个被捧进篮筐。去地里浇水,憨憨的锄头义不容辞地代替了扁担,挑起两只咯吱咯吱直响的水桶扭身就走。当比邻而作的农人为灌溉水流的大小、一条田塍是否歪移,吵得脸红脖子粗时,锄头就成了杀气腾腾又虚张声势的武器……劳作短暂歇息时,锄头又化身为善解人意的坐凳,父亲将板锄,横搁在地上,端坐在板锄的圆木柄上,掏出烟斗,啪嗒啪嗒,一团惬意的烟雾悠悠地弥漫开来。保康,来,歇会气。父亲招呼不远处庄稼地里那个弓伏的身影。保康扛着锄头应声而来,两个沉默的男人各坐各的锄头,各抽各的烟斗,啪嗒啪嗒,啪嗒啪嗒,一团又一团惬意的烟雾源源不断地弥漫开来。
可以想见,在澄澈如洗的天空下,在滚烫灼人的烈日下,在层层压顶的黑云下,在攻势凌厉的骤雨里,与这位眉间藏着诗书的刚为人父的农人共度每一段时光的,是那具沉默的锄头。锄头不止是劳作的农具,更是代替了母亲,成了父亲最亲密的伙伴和战友。母亲家穷,从小失了双亲,一字不识,我相信,父亲一定将很多很多的遗憾,很多很多的委屈,将那些深藏于心、无与言说的心事,将那些傻话、痴话,都一一说给了这位忠诚的伙伴。锄头总是默默聆听。或许它懂,因为锄头也有锄头的辉煌和骄傲。在久远的上古,愚公携子孙叩石垦壤,移走太行、王屋两座大山,用得大概就是我家这般的锄头;二千多年前,蜀郡太守李冰父子率众开凿滩险,疏通航道,誓将旱涝无常的成都平原变成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那时,都江堰河渠该处处都是锄头的海洋;后来,锄头更是先后被陈胜吴广、被头扎黄巾的张角……高高举起过,作为一呼百应的旗杆,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人类的历史走向……只是,如今,它和父亲一样,被泥砂俱下的现实钝了锋芒,掩了理想,它渐渐变成务实,沉默,藏拙,它懂得,一把锄头的使命,最好是掀开冰封的冻土,埋下隐秘的种粒,等待一朵稻花细碎绽放,迎接风吹稻浪滔天而来。
那位心怀不甘的青年成了最勤勉的劳人,以卓绝的苦干著称,日日弓身于那几亩田地里,以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在那薄薄的土地上刨出喂养六个子女的粮食,刨出供养六个书包的学杂费,甚至刨出盖房子的青瓦和土黄色的砖头。
其实后来,这位年轻的农人,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土地,端上更金贵的饭碗。他曾帮他尚无娶妻的三哥代笔,把他送进了铁路系统。可他自己呢,眺望,踟蹰,却一直没有走出村庄,或许是一畦畦的庄稼牵住了他远行的脚步,或许是六个哭闹的幼儿缠住了他要推开一扇门窗的双手。远方充满着未知,而锄头已经替他划开了春天的沃野,他有什么理由离开熟稔的土地奔赴一个缥缈的前程呢。
我五岁的那个夏天,我家的锄头得到了最大化的利用,除了凌晨那短暂几个钟头,它很少在门后边安歇,白天在田间与疯长的野草厮磨,晚上,被吃过晚饭稍事休息的父亲扛着,来到了老屋旁的一座山角。那时,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有了迫在眉睫的理想,他并非雄心勃勃的现代愚公,而是要用自己的双手,为一家人造一间遮风挡雨的瓦屋,而屋旁边的山体就是不要钱的天赐地基。那时,他无以倚靠,除了手中的一把锄头和无穷的力气。这其实算不上是理想,而是一个男人,一位父亲的责任,这个责任让他寝食难安。白色的月光下,他把锄头高高地举过肩头,用力地挖下去,把锄头深深地嵌进山体里。每挥一锄,山似乎就平了一些。月光如水,印照着父亲的身影,父亲光着膀子,黑缎子般的肌肤闪着光,晶亮的汗水,自脖子向下流淌,又顺着手臂,淌在了锄头的木把上,淌入新翻的沙土中。汗水很咸,很苦,锄头也很咸,很苦,咸苦的盐粒浸透了锄身不说,铁器更是日日探究土地的内心,土地的艰辛和咸苦,它最心知肚明。感同身受的锄头能不苦吗,简直苦不堪言。可是,至苦之物却为我们捧取最甘甜的果实,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那时,我弱冠之年的长兄,刚从一个坐落在深山里的高中毕业,他并不甘成为新一代的“修地球”人,然而,他无法成为一个旁观者,他拿起一把新的条锄,与父亲并肩而战,那一刻,父子俩挥锄的动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致——月光下,家里的两个男人,把身影深深地嵌入了大地。经过数月的奋战,山体越来越矮小,而我们家的锄头白亮如雪,像极了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宝剑。说来奇怪,砍柴的弯刀会钝,劈柴的斧头会锉,都要经常打磨,但锄头从来不用磨,野草、泥沙、石块,就是锄头的磨刀石。一日日与草厮磨,一次次嵌进硬土,被石块硌疼,现实的泥砂一直不停地磨砺着它,锄头没有服软,没有哭号,反而越挫越强,成了刺向坚硬的利刃。
把山体剪出一大块空地后,父亲搬来一块老早物色好的青板石,准备放置在地基时,我们的邻居突然翻脸,他和他的家人,用声音和身体阻止了我们的建房。一翻周折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向要强的父亲居然妥协了,他决定放弃这片用锄头挖出的地基,来到了村里的更平坦处,用田地置换了更大的一片地基,第二年,三直敞亮的瓦房平地而起。
房子建好后三年,我的兄长也当父亲了。我四个姐姐先后离开了家。我渐渐长大了。我长大了,父亲老了。在一日日的弓身挥锄中,父亲的背弯了。那把伴随父亲的锄头也秃了,剩下短短的一截。家里早添置了新的锄头,和父亲一样,锄头有了儿子,儿子又有了儿子。
时间是奔跑着的删除键。删除了很多传统的耕作手艺,也删除了父亲的部分记忆。他忘记了约定俗成的古老节令,忘记了烂熟于心的耕种程序,甚至那几十年挥锄、洒下无数血汗和希望、埋葬了青春年华的田地也无法一一准确辨认。他每天深陷于丢东西和找东西的轮回中。去地里,不是掉了烟斗,就是忘拿回锄头。烟斗细小,不好找,但锄头,通常会静静地躺在泥土里,等待着主人前来认领。只是,有一次,遗落在地里的锄头不翼而飞了,母亲陪着来来回回寻了十几趟,还是没找着。父亲懊恼、自责、忧伤。他无法原谅自己的健忘——年迈的锄头不仅仅是陪伴几十年的亲密伙伴,更是他尚能把握的唯一权杖和盾牌。是忠诚的锄头,竭力又徒劳地捍卫着他对一亩三分地的主权,捍卫着他在一个家庭里日渐微弱的话语权。
锄头,就这么在我家消失了。失而复得的奇迹并没有发生。
不光是我家,保康家锃亮的新房门后,摆放的是齐整的鞋架,而非原先的锄头、田耙。一幢偌大的新房放置不下一把古老的锄头。我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山谷空幽,鸟声飞溅,我幻想着一个荷锄的身影,从久远的岁月那端迎面向我走来。然而,我只听见收割机轰鸣声声。时光变迁,锄头、铁锨、耕犁……这些曾经被视为神器圣物的传统农耕器具,正被现代机械代替,在被岁月逐渐抛弃,尽管上一秒还沾着泥土和肥料的气息,尽管它们曾无数次改变了一片片庄稼的布局和长势,尽管……
锄头将成为一种时间的标本,展示着光阴的沧海桑田。我们凝视着它,如同凝视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