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花朵
2020-09-24抒情散文杨献平
肉体适合用来消费。这句话有些突兀,但我有理由相信这是真的。——成都的夏天在美女发梢、胸口和大腿上完成,继而是连绵的雨。秋天豁然开始。某一个清晨,我觉得了冷,在肌肤上好像无风之风,从皮肤内层向外吹。我兀自怔了一会儿,觉得说冷是错误的,这种感觉
肉体适合用来消费。这句话有些突兀,但我有理由相信这是真的。——成都的夏天在美女发梢、胸口和大腿上完成,继而是连绵的雨。秋天豁然开始。某一个清晨,我觉得了冷,在肌肤上好像无风之风,从皮肤内层向外吹。我兀自怔了一会儿,觉得说冷是错误的,这种感觉应当是凉,更有深入一层的意味,让人一下子觉得皮肤原来是分层的那一种。
雨像是某种重复。有时候听不到声音,直等到楼上阳台的水滴成串落在窗台上,发出噗噗噗的碰撞声。如此持续两天,中秋晚上,一点月亮也没有。半夜,雨再落下,把我从睡眠之中敲起来。拉开窗帘,路灯黄黄,雨接天连地,从高处,一味地在做下沉和自我摔打。
我莫名想到轮回这个名词,古人之总结,往往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有一些方法和理论性的东西,似乎出自他们“内心的科学”。在成都这些日子,我最大的变化是爱幻想和自言自语,经常为了一些很小甚至莫名其妙的问题自己和自己争执不休。大到我管不着的世界大势和国家社会,小到一个词语,一种感觉,甚至一种奇思妙想,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甚或一粒微不足道的尘灰和一片树叶。
我想,这可能是一个人待久了的缘故,天高地阔,更容易使人孤独,而孤独的另一个派生物就是幻想。西蒙娜·薇依说:“人以三种方式活着:思考、冥想和行动。”我也觉得,这种冥想明显带有自我矛盾与对抗色彩。比如对一句话,一个用词,我一会儿觉得这样正确,一会儿又把自己推翻。有一次,我想用“汹涌”来形容春熙路众多美女肉身走动姿态,觉得很新鲜,可又觉得不大恰当,色情味道浓重,还是用浩荡这个词比较好。
通常,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立马就想做出判断。比如郭美美事件,其实也没有做更多的关注,但私下觉得:在这样一个时代,在上层,物质的分配轻而易举,不需要太多的劳动,再者,对于持有者而言,任何资源都可以通过并不庄严的方式进行多层次的划分和获得。
天涯网站说:一位大学生村官,其同为大学生村官的妻子怀着孕在邢台人民医院蹊跷死亡。看标题,我就头皮发奓,浑身跳出刀锋般的冷意。观者的第一判断有时候会很客观准确,若再仔细分析,作判断时可能会变得犹豫。一方面对大的方面不敢确定,怀疑与自我怀疑的比例大,另一方面,对当事者的说辞也持不敢确定。
这是一个自律缺乏,他律无效的年代。就这些事情,我时常觉得:这是一个令人怀疑但又无从考据的时代,一切说辞都是浮的,你做出任何一种姿态,最后可能只是你一个人受伤,还没有援手。这也是一个缺乏求证和被求证的时代,多的是声音,但大都凌空发出,可以采信的、听从的、行动的,可能也只有发声者自己,甚至连自己都不会。
我为自己这种心态担忧,怀疑自己罹患了某些心理和精神疾病。从初春到初秋,在成都大半年,我基本上一个人过。这种生活,有时是一种奢侈,一个人,也意味着一种“自由”,这种自由是成家后的第一次,其中还包含着一些逃逸意味。尽管自由通常是被限制的。对一个成年人而言,任何形式的自由也都充满了自律意识,还有责任感。
当一个人成为集体和家庭的,这种限制便如影随形,无可抗拒。
这一年春天,成都的冷我也是第一次体验。因为住在一楼,窗外还有几株树,叶子常年悬挂,连仅有的一点阳光也给没收了。一个人坐在房间,脚趾冻得要碎了一样。身上感觉到的那种冷,就像无数的小刀切割皮肤,不断摩擦骨头,心脏也像结了薄冰。在微机面前久了,必须开空调,是暖风,可我觉得那些暖意心怀叵测。
我一直不大喜欢夏天,但我喜欢大地上茂盛的植被。七八月的成都可能最热,那种贴着皮肤烧火的感觉让我烦躁。有几次,走在路上,我忽然想,天气变暖是不是因为水泥等东西铺太多的缘故?一个明显感觉是,走在泥土上,不觉得脚发烫,而走在水泥板上,很快会有一种被烘烤感。
没事时候,我一个人到街上去,买衣服,吃东西,或者就是纯粹的晃。至今去的地方屈指可数,比较熟悉的也只是文殊院、杜甫草堂、天府广场、青龙巷、府河、太升南路、红星路一带。去文殊院最多,五块钱票,有时候会在佛前烧一炷香,默念着,愿佛家佑我老娘、妻儿、兄弟一家和岳父母一家平安健康。然后插上,去后面溜达。看放生池的乌龟和鱼,看傍晚的老人家们在亭子里看报纸、下棋。有几次,胃胀得要爆破,就坐在文殊院禅房一边石头上听众僧梵唱。
很多次去府河边喝茶,一个人,看着浑浊河水,只觉得万般世事,滔滔不已,人心肉身,始终朝着消逝。日暮时分,华灯纷纷跳河,蚊子们在岸上与人争夺空间。某一个晚上,我坐在那里,忽然有了写诗的欲望。
这种感觉是久违了的。诗歌我一直以为隐蔽的、人与神灵通话的文体。远古乃至后来的突厥、回纥等民族的巫师卜辞应当就是诗歌的最初形态。而卜辞的功用,是人向上天及其崇拜物致辞。我手机安装了新浪微博客户端,每一有想法,就发在微博上。
如此持续到八月初,我仍旧抑郁异常,身体也出现了不好的症状,尿酸、甘油三酯等偏高,胃溃疡更重。我想我必须回老家、见老娘和妻儿。要再这样下去,会崩溃。一个人,有时候比一家人在一起时,还要负累与纷繁一些。这一点,绝不是生理问题。一个成年人最需要的东西不是物质多少,重要的是精神和心理上的安全、滋润。
乘火车向北,次日在邢台与妻儿见面,回到家里。南太行村庄的夏天气候与成都的相差无几,也可以用溽热来形容。草木葳蕤,填充了村庄及其周围的每一寸空间。
身体的不适感觉消失不少,躺在旧年房屋,或坐在阴凉中,我总是在回忆,往事纷至沓来,而且总是从人生最初的那些零星片段忆起。我还记得,很小时,父母带我去村后一面山坡根部割草。他们把我放在对面坡跟下一块大石头上。大石头有点倾斜,周边因为雨水多而长满绿苔。我可能睡着了,后来疼了,醒了,哭了。我落在下面一个石头构成的凹槽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嗓子都快被喷出来了。母亲跑了过来,用沾满绿草汁的手掌把我抱起来。
是绿草汁液,那种味道现在我还鼻中留香。那也是一个秋天,我身上裹着半截子毛毯,尿骚味很大。母亲重新把我放在石头上,用沾满绿草汁的手拍我胸脯。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我不要哭,继续睡,她好再去割草。可我还是哭,止不住。后来我看到一个老爷爷,个子不高,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也在旁边的山坡跟割草。他走过来,看着我笑。
是一根干透了的,发黑的荆条棍子,比针稍微粗点,扎进了我的手腕。几天来,我一直在哭,谁哄都不行。左手腕也隆起了一个包,红色的,还流脓。开始,我母亲以为是从大石头上摔下来扭到了骨头,就把我放在炕上,用手掌搓,越搓我越疼。
我在母亲和父亲背上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在两扇黑漆木板门里,一个老头打着手电筒端详我的胳膊。从里面出来,沿着山路往回走,还没到村子,天就要黑了。在一道山沟里,我看到一棵高大的圆枣树(可以作为砧木,嫁接之后开花结柿子),树上圆枣很多。我说饿。母亲把我放在地上,搬了一块大石头,朝树上砸,圆枣噗噗落进草丛,母亲捡起来,在袖子上擦了擦,塞到我嘴里。我说还想吃,母亲继续搬石头砸,又几颗圆枣落下。许多天后,风把玉米也自吹得有了刀子割肉的声响。母亲带我去大姨妈家,的青石房顶上晒着红柿子,门前树上不断有苹果砸在地上。大姨妈拉过我的手,用针尖拨开结痂的创口,一股脓血泉水一样冒出。母亲用棉花擦了,再一细看,有一个黑点。大姨妈咦了一声说,该不是扎了棍子吧?一边说话,一边用针尖挑动那个黑点,我疼得吱哇乱叫。不一会儿,黑点变成了一根黑色的细棍儿,高出创口后,大姨妈再用手指甲夹住,拔出一根两个厘米长的荆条棍子。
我脑袋上也有一些伤疤,我没有亲自看过它们的形状,甚至忘了定居在我头上的原因。在乡村,始终有一种仇恨传统,这种仇恨代代相传,传播者自身将仇恨通过语言和实践尽可能地扩散到家族每一个人乃至亲属们的血液里,使之同仇敌忾。我头上的那些疤痕,大致是这种仇恨的结果。
位于右耳上方的疤痕是一位堂姐用石头块制造的。她长我七八岁,放学路上,她和她弟弟骂我母亲。我反击,她们打我,我一边哭一边搬起一块石头,要砸他们的脚,可又怕砸坏了没钱给人家医治,就把石头扔在地上。他们头先跑了,我一边哭一边走,一块石头从上面的旱地飞下来,砸在脑袋上。
还有几个同龄人甚至比我大几岁的人,也曾以同样的方式,在我身体留下疤痕,最多的似乎就是头部了。石头挟着风声,在脑袋上破开一处,鲜血懵懂一会儿,争先恐后往外涌。要是没有头发,真的就像是迅速开放的玫瑰花,具有非一般的爆破力与生动感。
此外,我的手上、腿上和胸脯上也有一些疤痕,但与他人无关,有的是自己用斧头镰刀不小心割的,有的是被植物磕碰的。还有一个,是十多岁时患带状疱疹留下的,在在腋下,他们不会出血,即使用针刺破,也还是清水,但疼起来无可匹敌,抓心撕肺。
晚上和妻子躺在床上,让她看我小时候留在身上的疤痕,那些形状不一的肉身之花,自己抚摸的时候,阵阵心酸。同时又很高兴。我指着膝盖上一个疤痕对妻子说,这是我十几岁时替父亲放羊在山上碰的。
当时,我一个人带着一群对这一带山坡已经滚瓜烂熟的牲畜们游荡,庄稼漫山遍野成熟,粮食的香味搅作一团。羊只们可能知道,这是一年中最后的盛宴,抢到嘴里,就可安然过冬,要是身上没膘,身体就会羸弱,再冷,会被冻死。有些羊只性情巧滑,一不注意,就溜到田里,吃萝卜叶子或者玉米,还有谷子。父亲作为放牧者,羊吃了别人的庄稼,别人不会怪罪羊,会把羊的错加在父亲身上。这是母亲揪着耳朵叮嘱我的。可羊们无视我的存在,眼不见就跑到田里,我撒腿飞奔去赶,脚下一块石头晃了一下,就把我扔在了乱石当中。疼,尖利的疼,肉体就像被分割了一样。膝盖上被一块尖石割了一个口子,我还没顾上看有没有血流出来,就一蹦一跳地把羊只们轰赶出来。
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发甜,要是再让我回到从前,替父亲放羊,我也愿意。紧接着是伤感,抚摸着膝盖上的疤痕,总觉得那里似乎藏着一些鲜活的东西,像存储器,将生命场景一一收拢,并以文件包的形式分门别类。可生活永远是过去式的,幸福也是,美好更是。在人世,人最大的愚蠢就是不能够及时有效体验与享用美好与幸福,总是等到它们破碎和消失了,再不厌其烦地用语言、影像和文字追索重温。
我还记起与父亲的唯一的一次冲突。十多岁时,有一晚看电影回来路上,母亲嘟囔我。我反对,很大声。父亲也呵斥我。我不听。父亲冲上来,踢了我一脚,我一躲,他的脚正好踢在我裆上。我疼而大哭。母亲问我被父亲踢到哪儿了?我不吭,只是捂着痛处。母亲转头呵斥父亲:没地方踢了,你踢孩子那个地方?然后安慰我。父亲抽烟,在椅子上坐了好久。 人终究是时间的消费品。这也是一个物质资源被极度消耗,肉身在精神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转而被自我疯狂开采和扬弃的时代。一个小民,他所能做的,就只是爱所能爱的,欲所能欲的。此外,一切都是虚妄。
从十八岁到三十七岁,在巴丹吉林沙漠近二十年,我明白: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迁徙者。与在乡村的岁月相比较,我的肉身逐渐发生变化,以前是枯瘦而健康,皮肤有弹性。再向后,肉身开始出现一些问题,且一年比一年松弛。最初几年,剃须这项功课我还没有开始做,二十四岁后,胡须茂盛不衰,三天不刮,就是森林一片。最可怕的是头发,以前茂密细长,稍微长一点就自然打卷。二十六七岁,早上起来,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枕巾上也织了厚厚一层。
我没有惊诧,也没有医治。我总是想,头发掉了,无非使得自己相貌更丑,相对于生存和尊严,丑又算得了什么呢?迈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拿定主意,此生绝不再回南太行村庄,哪怕在外面打工或者乞讨。南太行村庄令我不可容忍的是,人无善心,暴力横行。很多人即使吃斋念佛也不自察自省,且还有一种虐待同类以取乐的心理。
有些年探家回到南太行乡村,总是很惶恐,到附近城市下车,回家的双腿总是变得虚软,心咚咚跳。有一次,我提着一只篮子刨红薯,然后到池塘去洗,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右小腿被一块尖石划了一道三厘米长的血口子。鲜血呼呼外冒,我用手掌捂住,撩清水洗,然后摘了一枚梧桐树叶粘住。
当时,村里的几个人看到了,一个堂伯及其老婆,一位堂哥,还有一位奶奶。他们只是看了看,然后继续刨红薯、割玉茭杆、拔萝卜缨子。母亲看到,一边埋怨我咋不小心,一边抓了白面,糊住伤口,又找了一根白布条缠上。这伤疤至今还在,形似僵死的蚯蚓。我早就忘记了疼,每次看到,脑海里就蹦跳出几双比早霜还冷的眼神。
若仅仅这些,我觉得也无可厚非。从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头三年,每次回去,母亲就给我讲一些她和弟弟受殴打与伤害的事。有一次,母亲被一个当过兵的堂哥追着打了一顿,原因很简单,二舅的一棵柿子树上柿子被人偷了,母亲说看到那位堂哥天擦黑时去了树下。然后,又说给一个当时关系较好的堂嫂,堂嫂又说给了那位堂哥。还有一年,弟弟为了捍卫分给的二分地,与邻居论理,一个人还想诈唬诈唬。结果被人家一家四口抓住打成了脑震荡,至今记忆力很差,算账也算不清楚。找到派出所,派出所开始说要严惩,后来却态度相反,不再过问。
此后我几次回去,每一路过派出所,我都充满了鄙夷。后看那坚硬的柏油路面,想起母亲连续五次,步行十多里,顶着大太阳去找派出所要求公道处理的情景。
因此,我和妻子极力劝父母和弟弟一家搬走,且在西北找好了地方。可母亲不,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我和妻子无奈,但探家的次数明显增多。我渐渐发现,一个男人无论多远,唯一能够提供给他疗伤与安妥的地方,还是故乡的父母身边。
在巴丹吉林沙漠那些年,肉身在黄沙粉尘中被损耗,生活却发生着改变。还是单身时候,与几个人同寝室。其中一个,家是附近酒泉市的,父亲好像是一个官员,染上毒瘾。他向我借钱,我把自己仅有的八百块钱分两次借给了他。不久,他被开除,我冲他要。我说我们家穷,你给我吧。几近哀求。他拿起一个哑铃就要砸我。我懦弱了,再也不找他要钱了。我当时想:我不能出问题,尤其是肉身上,向一个吸毒的人要债,且又是被开除了,万一冲突起来,我再受些伤,小没事,大了呢?我还是一个大小伙子,没有成家,也没有什么生存依靠,父母兄弟在乡村,尤其是母亲,有好多事,或许全部希望都寄托我身上,我要是出了问题,就等于害了一家人。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妥协。2009年,我们在邢台买了房子,打算2011年回去,不为别的,父亲不在了,还有老娘和弟弟一家,我是长子长兄,要守着他们。到成都,也想了好久,但最终觉得,对亲人好,不在乎远近,再说,还有儿子的将来。
一个人到成都,开始也觉得了一种一个人的自由,时间久后,我发现,我对家庭乃至妻儿的依赖深切到了无法测量的地步。也常常觉得,妻子是母亲和爱人的混合体,在我心里,她是最仁慈与可靠的,也是除母亲之外可以学孩子撒娇甚至出丑,且不被嘲笑的不二人选。
在忙碌当中,就又是冬天了,这一段时间,必须一个人在成都度过,自由而时常郁闷,还有些抑郁症倾向,肉身愈发懒惰。上个周日,切土豆(这一直是我喜欢的,多少年来不曾厌倦)时,菜刀一歪,手指疼,一块肉掉了,后来是血。我抽纸包住,去超市买创可贴。想到自己甘油三酯高,也曾问过医生可以献血不,她说恐怕不行。早上起床去卫生间,还想着:要是能放点血就好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没想到中午就自己切了手指。鲜血流出,在白色的土豆条间,真像是一朵花,艳丽无比。用创可贴包扎了,还有血渗出来,也像一朵花。我想电话对妻子说,又怕她担心。一个人坐着,脑子里飞旋起关于肉身的记忆。 我知道,每一次创伤都是肉身的一种历险,而疤痕,很多时候承载了一个人肉身及其灵魂的某些历程和体验,尽管是一个人的,其中也隐藏和记录了一个人背后的人群及其时代的某些影像,尽管它并不丰厚,也缺乏准确的判断。
[ 本帖最后由 杨献平 于 2012-3-15 16: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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