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0—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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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杨去水房打水,见熟人互相打招呼,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戴口罩。刚才赶路出了一身汗,把口罩摘下来放桌子上了。慌忙捧住脸,感觉好像没穿衣服就跑出来似的,背过身又转回来,不知怎么好了。急忙提了水壶快步走出去,到屋子里,还是非常不安——大眼睛黑多白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无辜的样子,和同伴念叨个没完。不但她这样,我们也有这种感觉,没戴口罩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是2020年8月10日,我们复工的第七天。进门要扫健康码。门口有保安一丝不苟地用一把外形类似手电筒的测温仪对着进门人的手臂按动开关,体温自动显示,正常体温才会放行。大多数时候,仪器检测出来的体温偏低,不会高于36℃。这是刮风下雨都不能省略的一项新任务。没有办法,新冠病毒使人人自危,谈之变色,六月才开工三天就被迫关门的我们这是多不容易才又复工呀!回想新年伊始,我们备足了货,做好了奋战一个春节的准备,不料事发突然,时间停滞,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2 人们合家团聚的日子总有一些特殊的行业坚守在岗位,比如战士,比如医生,比如商场超市服务员,比如我们——自从有了这个工作,再没有安稳地在家里看过一场春节联欢晚会。我们必须提前调好闹钟,早早躺下,听着鞭炮和喧闹声入睡,三更灯火五更鸡,每一年的庙会都是我们最忙碌的日子,我们是比鸡叫还早起的一群人。
变化随着湖北武汉封城的消息席卷而来,空气中充斥着焦虑不安。湖北省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疫情防控指挥部于2020年1月23日发布通告,全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车暂停运营,没有特殊原因市民不能离开武汉,同时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
迟钝的人们半信半疑,只当又是谣言,照常没心没肺大吃大喝。1月24日大年三十,早上,上班来,就瞧见饭厅里的人们在唧唧歪歪咬耳朵。路过诊所,遇见个熟人,说嗓子不利索,乱七八糟开了一堆药,预备着。索性进去买几包口罩,5元10个一次性医用口罩,我买了四包,够用一个多月的。
非典之后口罩上面有夸张的卡通造型,大红嘴唇,或是一朵小花,一只小动物图案,布料也讲究;后来出了造型奇特的防毒面具,前边可以拧开,外形像猪拱门撅起老高;现在开始注重实用性,纯色布口罩,普通的蓝色医用口罩最普及,再就是N95防霾口罩,价格比较高,佩戴的人不多。
其时我感冒已经半个多月了,从小年开始就一直戴着口罩上班,因为嗓子哑,说话声音像劈柴,药吃了不少,仍然没有好利索,怕顾客嫌弃一直不敢摘掉。楼与楼之间巴掌大的天空雾气重重,好像也应该戴口罩,但是总在没人的时候摘下来透口气。
陆陆续续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说是有一种相当厉害的病毒通过蝙蝠传染给吃蝙蝠的人,配上食用张牙舞爪的蝙蝠尸体的照片和视频,看了要吐,怎么还往嘴里塞?实在搞不懂。官方报道和私下议论加在一起有可能更接近那个真实情况。我和同事们偶尔议论几句,提醒她们少要逛街少去人多的地方,问题很严重,却被追问消息来源。某地有人散布谣言说疑似非典又来袭,人已经被抓起来了。然而还是有消息风传,我不能判断真伪,便闭口不言。买口罩不过精神紧张,胆小惜命罢了。
抱了口罩往外走,迎面遇上一位过路人拦住问我哪里买的,她也在找。回到店里,同事感到诧异,打趣说我要打持久战。派小杨也去买一包。
这时有通知下来要求服务人员工作时间必须戴口罩,紧急招集组长开会。不久组长匆匆跑回,随手关了店门,边住柜台走边让大家收拾手边货物,动手盘点,待命。很快又来了通知,庙会取消,关门、放假,开工时间另行通知。像是刮了一阵狂风,人去楼空,大门口也加岗,许出不许进。
我们草草整理了一下货物,提了包往出走,又不放心地停住脚步,左右端详屋中状况,猜测大概不久就可以回来,不用太在意,食物不能放久,需要全部处理掉,花儿浇满水,自生自灭吧。
但是封城不是开玩笑。问题一定相当严重,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意识到。
3 问题真的相当严重!过了正月过二月,三月花开,四月芳菲尽,可恨还有个闰四月,庚子年无形中多了一个月。花儿开得过于鲜艳,枉费了心机,人们没有了往年的游兴,河边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北京城出奇地安静。五一节过了,夏至之后是端午,风声鹤唳,也虚度了去,秋天很快又来了——这一歇就是半年。
半年之中还在发生活费,大家都很意外,也很无奈,不上班就没有收益,不给发工资也正常。门口几家小饭馆有关门的,有倒闭的,贴了出租广告,赫然写着餐饮免谈。朋友圈里转发的各种消息铺天盖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隔壁三胖有绝招,得了新冠拉出去枪毙;川大人拒不戴口罩。某地山里围住了一家武汉人,出门旅游到处都查访身份证,他们困在山边上无路可去了。有医护专车停在旁边,车上下来的白衣天使全副武装,好像刚刚回归地球的太空人,对着那一家人伸手示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隔离。
国内国际各种行为抗疫,医护援助,文人写诗、写文,明星捐款、捐物,爱心人士运送蔬菜、食物、救护车……83岁的钟南山医生坐火车去了武汉;武汉建了十几座方舱医院。最打动我心的是躺在地上休息的一排穿防护服的医务人员照片;一位扮成关公手握大刀坐在台子上守卫村庄禁止通行的照片多少有些作怪。
远从日本运来的援助物资上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些诗句都是古人的杰作,恰当得仿佛无尘,相较于某些抗疫诗歌胡言乱语谄媚发嗲实在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后来出来一位写平安经的人物最倒人胃口,他以为念经就是复读。比复读机强些,还有个名词变化,可笑的是还有很多捧臭脚的家伙跟着起哄。佛经道德经圣经古兰经,哪一个都不是简单的重复,小孩子翻来覆去说一句话并不会使人厌恶,这个出书的蠢家伙玩笑真的开大了——今人自作聪明,已经丢掉了古人许多纯朴的品质。
非常时期,门口几家药店的口罩一度断货,再出现时已经卖出天价。小区三个大门两个上锁。我带小狗来福遛弯儿,她从铁栅栏门旁一尺高小洞口钻出去,回过身来歪着脑袋等我,小耳朵动几动。深感软弱——灾难来时人不如狗啊!一个男人,用条深色三角围巾裏住口鼻,脚步声已到近前,和我平齐,忽然大步跑过去。没有戴口罩的人自己都觉得不自在。或许以后人们相见都要这样蒙面以对了。节约口罩的办法就是老实呆在家里。
莫名其妙地,初四晩上又发烧,把家人吓得半死,又不敢声张,威胁我再发烧就去举报,逼着我喝水、吃药。好在虚惊一场,吃过药出了一身汗,退烧了。第二天有朋友特地从新发地批发市场买了蔬菜送过来,这雪中送炭令我非常感动,疫情爆发以来蔬菜价格一路飙升,提心吊胆去菜市场,满目皆是蒙面的男女,互相提防。后来小区里来了专门供应商,不那么紧张了,也还是感谢那位讲义气的朋友。
又过了十天,再次发烧,头疼,发冷,这是怎么了?很多年没有感冒了。我真的胆小了,再好的医院我也不想去。主动去找之前没吃完的药片、口服液,喝滚烫的开水,蒙头大睡一天一夜,汗湿衣衫,又退烧了!从此再不敢乱跑,踏踏实实在家里眯着。
宅家也有好处,可以读书,可以写字!几本朋友送的书好长时间了没顾上看,简直活得像颗棋子了。现在全都找出来细读,写读后感,也算是没有辜负朋友们的情意。可惜还有两本落在上班的地方,只好再等机会。读完了也写完了读后感,打开常去的新散文论坛看看,发现论坛在组织征文比赛——《四月芳菲》——题目真好,创意也好,去年的蒙面散文印象深刻,吸引了很多新老朋友。今年尤其热闹,仿佛一道光亮照进黑屋子里,给灾难中的人们以安慰。然而我的热情大不如前,看手机时间久了视力下降得厉害,眼前经常出现波浪线,小蚊子之类的怪东西。只得多用耳朵:逛论坛改为读书,听书,《水浒》《三国》《金瓶梅》《封神演义》《呼兰河》……早就想了解朋友们提到的卡夫卡,有两个朋友聊天说什么丢失的栗色马和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们好像在打暗语,我简直像个呆子完全听不懂,这令我相当郁闷。有什么比不知道朋友们在说什么更孤独的事吗?这一回终于有机会瞧瞧瓦尔登湖到底有什么,原来是一本书。耐着性子读,硬啃,看见了那匹栗色的马和一只斑鸠——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在引经据典!这是我的意外收获,但我学养不够,终究没有读完那本絮絮叨叨的作品。
更喜欢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和宝黛钗如此不同,王熙凤最多会念一句大白话,“一夜北风紧”,永远学不会林妹妹荷锄葬花。我也如此,附庸风雅连自己都不耐烦。朋友推荐读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最讨厌胡兰成了,沾花惹草的花心大萝卜——但是仍然买了来仔细读。文字并不是很恶心,文采斐然,还有些喜欢,难怪迷住了张爱玲。有些人其实本身就是病毒,沾不得,张爱玲虽然不语,一生一世并没有治好胡兰成留下的后遗症。
有机会更新自己的公众号,写一些只对自己有意义的小字。这几年跟着一个小群学习辨别文章的优劣,颇有些收获,学到的知识和道理也够我用半辈子了。利用假期整理笔记,又有心得,发在自己的公号里留存下来,可以随时翻阅,许多对话也令人再三大笑。
我十分感谢我的朋友,因为他们的无私馈赠。但我并没有愚蠢到要“感谢新冠病毒君”,它迫使你闷在家里,伺机捅你一刀,难道你还要夸奖它刀法纯熟吗?人呐!即使在灾难面前无能为力也还不至于昏聩到乱了方寸。
4 4月8日,武汉封城76天后宣布解禁。北京城的生活也慢慢恢复原状。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全都戴了口罩,互不理睬,互存戒心,靠得近了就必定有一个退到安全距离以外。
两个月后,我们接到复工通知,前题是必须要带着自己连续14天的防疫信息健康码,还要出示微信小程序里的“北京健康宝”有本人照片“未见异常”的信息,并戴好口罩。现在不管是去医院、银行、商场,出入小区,乘坐公交地铁,都要扫健康码、刷脸或者提前预约方可进行。快捷的现代化设备给人提供更快捷服务同时也带给人更多困惑。
谁也没想到仅仅开工三天,又被迫停工了。
一位去过新发地批发市场的北京市民确诊为新冠肺炎,新发地批发市场被连夜关闭检查,很多人都不得不重新隔离。大数据筛查去过新发地的人员,许多人在遭到询问时都有些意外,行踪被锁定,人脸识别使人人变色,无处遁形。
那位确诊新冠的患者距离西便门非常近,附近菜市场均在排查之列。小杨家和我家隔着一条河;她所在小区大门上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菜贩定时到门口送菜;小区里居民分批下去买菜,菜贵得让人气愤。小杨只得选择在网上商城买菜。送货的快递员非常及时,快递小哥恐怕是今年以来最先回到岗位上的打工族了。我没有舍己为人的勇气,没想过要去给她送菜,她幽怨地发朋友圈表达不满,我也没有去看望她的意思,只是有些惊讶!我被打回原型,重新蜗居在家,买菜遛狗都不走出小区。
我开始习惯这种圈养的日子,半年没敢回家看望父母,附近小区有机场回来的人,谁也不能保证出门遇不到。我家小狗似乎嗅到空气中的不安因素,出去见到有人拉着行李走过来就吠叫不止,也不肯在外面久留。
口罩成了出行的必需品。口罩快用完了,去买新的很有点冤枉,贵得离谱。有朋友送了几包,节约的办法就是不出家门。天啦!从前免费的阳光空气和水都变得格外珍贵。网友红红就在北京,约了见面,没办法只好取消;她要出差,也只得推迟。
各处传来不欢迎北京人的声音,似乎要重复武汉人的遭遇。国人谨慎,很可以理解。熟悉和陌生的城市里拥挤的人流中,尽管彼此相安无事,待之以礼,灾难来时,突然之间就会露出獠牙相互撕咬。这时候如果有人向你伸出援手,那是多么伟大啊!我再一次在心里感念朋友的好。
5 端午节的夜里下起暴雨,小区外有女声举着喇叭动员住户去做免费核酸检测,声音被雨点打散了。第二天是个半阴天,我在门房领了号牌去往指定地点。家里只有我惜命,不在乎绕过几条街去检测。等我绕过常青藤家园,就看见已经消失了几个月的场景——南门那条街的墙根底下排了两条长龙。坐着轮椅的老人,抱在怀里的小孩,年轻男女,几个维持秩序的志愿者。两根隔离线拦着人行道。全都隔着一米远的距离,前不见排头,后不见队尾。槐树枝轻轻摆动,没有人高声说话,也没有人插队,大家都戴着口罩,还有的戴着墨镜。公园空地上搭了两排六个遮阳棚,棚上印着北京红十字会字样,前一排土黄色,后一排灰白色,桌子前坐着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登记姓名,发检测瓶,等待,每人距离一米远。六个医生,六张桌子,中间用两张大红靠背折叠椅隔开,桌面摆着检测瓶、压舌板、消毒水,桌子侧面贴着红纸:“检测区3”。
医生每检测完一人,都重复消毒,努力搓手,确切说是搓薄膜手套。
我张开嘴巴,女医生用棉签取样本。这两天嗓子有点发干,喝水比较少,她把棉签伸进咽喉处,我本能地站起来躲避,她也跟着站起来,喊着别躲!她自己隔着口罩大声喊“啊——”我只得勉强配合。等她放开手,我便拿着手机快步走去出口,摸着脖子捯气,定定神。
检测员大约半分钟检测一人,一小时至少检测一百人,她要不断洗手消毒,不断站起坐下,坐下站起。这些动作简单而实在又不是简单的事。
6 转眼又是两个月,北京已经连续多天没有输入输出确诊病例,终于可以真正复工了。
诊所里新进了一次性口罩,淡蓝色,有一丝隐约的臭味儿,价格翻了一倍。小肖网购的口罩没有卡住鼻子的那一截铁丝,小杨拿来的口罩只有薄薄一层,外面泛着淡淡的果绿色,仔细看那颜色,像是无纺布浸泡在绿色染料里所得,颜色很不均匀,戴上吸一口气,有一股似有若无的点心味道。四角各有一节细布带儿。很早以前普通白口罩就是这种带子,下边两根带子系在脖子后,上面两根带子绕过耳朵系在下巴底下。其实大家都知道,不管口罩优劣,国内疫情早已得到控制,在国内就是安全的,而近处的太平常使人忘记远处的危险,美国总统特朗普不幸中招,家人也被确诊,国内几百万民众被感染,无数人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疫情之下,没有人可以拿生命开玩笑。口罩背后的表情只属于自己,或喜或悲或愤怒,旁的人无从确认,对面走来的很可能是我的朋友,戴着口罩和墨镜,彼此擦身而过,互不相认。
金秋十月,国庆节和中秋节赶在同一天,八月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亮得像一盏灯。几个同事相约下班后去天安门。我们从前门就下车步行,一路行人络绎不绝,进了广场就散开了,人民英雄纪念碑泛出柔和的光泽,一排红旗空中飘扬。一只巨大的花篮,凭添节日喜庆气氛,华灯初上,夜晚的天安门轮廓分明,似真似幻。
我们在天安门前留影,拍了几张之后才意识到没摘口罩,重新拍合照,拦住两个过路的女孩请求帮忙拍照,不料遭到拒绝。平平故意冲拍照的小琴喊道:“找个年轻人帮忙,别找岁数大的老太太!”说完背对着两个女孩跟我们挤眼儿。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过去,哪里是老太太,就是两个戴着口罩的年轻女孩。女孩听到平平的话,并没有生气,朝我们扫过来的目光里满是笑意。我们也笑起来,隔着口罩也能猜到她的表情……
忽然就有些发愣,习惯了戴口罩,没人时也挂在下巴底下,担心隔离了病菌也隔离了人心,现在竟然发现什么也隔绝不了。
……
7 冬天到了,天黑得真早,树叶什么时候掉光了,只留下个孤零零的喜鹊窝。小区门口重新搭起帆布棚,保安又加紧了盘查,病毒的阴影仍然存在,然而2020年很快就会过去,唯一的希望就是新冠病毒也会跟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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