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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端 氏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端  氏

苏小菜


小姨说,她那里有班车,有工厂,工厂里每一星期都放电影。屋院外面就是大河,洗衣服方便得很,不像山沟北这样一滴水也别想见着。出门就是集市,卖什么的都有,衣服、糖果、油条,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豆腐脑,你听说过豆腐脑吗?”小姨问我。


我当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紧闭着嘴不说话。


小姨说:“看看,住在这穷山沟沟里有啥好的,跟我去端氏吧,见见世面,长大了就在那边找个家儿,再不要回这穷山沟沟了。外面多好!”


外面真的很好,我看过电影,电影里放的都是外面的事。


但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去外面的事。我每天有很多事要做,早晨早早上学念书,周末假期回到家里给猪拔草、剁草,还有抬水、洗衣服。妈妈更忙,我好像从来没有见她坐下来歇息片刻,除了洗衣服不得不坐在那里。


我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有亲戚的附近几个村子,最远是乡里,我在那里上中学。那年,我上初二。


我的心被小姨说活了——原来,我是有机会走出去到外面去的。那一刻,“外面”这个词一下子活起来,成为可以感知可以触摸的真真切切的现实,我好像马上就能置身于那“现代化”的“外面”,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


我盯着妈妈的脸,心里很紧张,生怕妈妈说出“不行”那个词。


妈妈说出了那个词,她说:“不行,她还得在家给猪拔草,再说也快开学了。”


我立马就对妈妈有了恨意。但这本来也在预料之中,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


小姨几乎是鄙夷地看着妈妈,瘪着嘴说:“拔什么猪草拔草,就知道叫娃干那些没出息的活,也不知道叫娃出去见见世面,你想让娃跟你一样一辈子窝在这穷山沟沟里?上学,上学送回来不就行了。再说了,哪里不是上学?端氏的学校不比你这里的破学校好上一百倍?”


妈妈被抢白得没话说了,就不吭声。


小姨看我一眼:“那就这样定了,明天一早就跟我走!”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在小姨身后走了。我提着个小布包,布包里整整齐齐叠着我的几件换洗衣裳。


那天的风特别清凉,鸟儿也叫得欢。我和小姨路过料角棚,走过石板口,转过水泉腰,绕过佛爷山,二十多里山路,还没怎么觉着,就走到了一条柏油大马路上。


在路边站下,小姨说:等一会会车就来了。


果然,几声喇叭响之后,一辆客车从西边沿着柏油大马路开过来了。小姨一边朝着大客车摆手,一边吆喝“停车”。客车停下来,车门打开,车上满满的都是人,小姨挤上车,又把我拉上去。我紧紧地抱着包,被挤在人堆里和人群一起晃动。


车里很闷热,人压人,脚踩脚,喘不过气来。我透过别人腿间的缝隙,望着车窗外迅速退后去的树、电线杆子和绿油油田野,感到很陌生。


我后悔没听小姨的话上车前把笨重的外衣脱掉,热出了一身的汗,内衣都浸湿了。我嗓子干渴难受,四周的气味让我恶心,我很想透口气,可根本动弹不得。更可怕的是,我突然感到尿急,很急很急。


我努力想站直身子,可背上被一只膝盖顶着,泰山压顶似的。我晃动着身子,扭头去看,顶在我背上的是个中年男人的膝盖,他靠在扶杆上,正在打着盹儿。我拼命顶开他的膝盖,他终于睁开了眼,将膝盖挪开,有人骂那男人踩脚了,那男人分辩说,这小丫头快被你们挤死了。我感觉就要尿出来了,顾不上理会他们的话。


有人开始抽烟,车厢里更加难以忍受。我拼命忍着尿意,拼命地想:端氏是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在车厢里憋了多长时间,车终于慢下来,最后停下。车里的人又着急地往车下挤。我一下车就冲进小姨指给我的车站厕所,裤子来不及解下,就已经开始尿了。那泡尿那么那么长,等我尿完从厕所出来,车站里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了小姨焦急地等着我:哎呀,你屙金尿银哩,不怕把车站淹喽?


出了车站,我看到了小姨带给我的“外面”。那么多的人,都着急去办什么事似的,走得很急,到处都是吵吵嚷嚷,耳朵里嗡嗡嗡嗡响成一片。路很宽,但还是被大大小小的车辆挤满了,人被挤到路边边,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路,一边咒骂那些“不得好死”的车辆。街边立着广告牌,电影里才有的那种。街上的人看上去很斯文,有的手里还拿着报纸,这是山沟北绝对没有的。


路过端氏镇政府门口,看见院里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我脑子里一下涌出好多词语,清晰的却只有两个:花团锦簇和五彩斑斓。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发起呆来。我山沟北的院子里只有六月菊、八月菊、仙人掌、指甲俏和蝎子草,别人家的院子里还有鸡冠花、西蕃莲或者夹竹桃。


小姨在前面老远处喊我:山猫,快走!



小姨家在一个四合院里,东边房是小姨住。我第一次见到了姥姥,还有两表弟,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跟他们打招呼,只怯怯地叫了声“姥姥”。姥姥没吭声,只跟小姨说话。两个表弟好奇地看着我,嘻嘻地怪笑,做鬼脸。我感到很不自在。


小姨迅速而有步骤地教我做各样家务。小姨家的家务和我山沟北的家务不一样:洗碗前要先洗手;洗好的碗不能用抹布擦水;每个人有专用手巾;卫生间里的抹布各有各的用途,不能搞混了;洗脸盆和洗脚盆是分开的;洗脸水不能再用来洗脚;衣服要到河里去洗,衣服要洗净,但肥皂和洗衣粉要省着用,多搓几遍再涮洗;衣服要用手搓,少用棒槌没命死捶,会把衣服捶烂;买菜就到集市上那一家,称实,菜上不洒水,价钱也不乱要,不要到其他家去,其他地方不可靠;绿菜要新鲜的,土豆、萝卜什么的就不用,中午去就行,那会儿会便宜好多;肉和早点都有专门的店铺。


还有,几点到几点两个表弟可以看电视,几点就要哄他们睡觉,睡前要给他们讲故事,讲故事要用普通话,而不是硬橛橛死板板的山沟北话,吃饭有定量,不能好吃的吃个死,不好吃的就不吃,饭菜要调剂开,不能天天一个样,不要让两个表弟打架,也不要让他们出去胡跑,更不能到河里去玩,按时按点给姥姥做饭,不要惹姥姥生气,衣服脏了就洗,绝对不能超过一个星期,家里也一样,随时脏了随时扫,不能懒,姑娘家不能懒,懒了找不下婆家,不要想家,这里比我家好一百倍,将来就在这里找婆家,不要老想着回那个穷家和我妈一样一辈子窝囊……


可是,在那一个个“现代化”之余的夜里,山沟北又来到我的梦里,妈妈在收拾炉台,弟弟滚在炕上睡着了,昏暗的灯泡发出微弱的红黄色光芒。



在河边,我认识了二妮。我端着一盆脏衣服,二妮和她姐姐端着两盆脏衣服。二妮跟我同岁,比我低一个年级,开学才上初二。二妮的姐姐很会洗衣服。我也不差。二妮还不行,洗得不够好。沁河很宽大,风也宽大。我和二妮越来越熟识,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一天,小姨说她要到去地区学习,交代我伺候好姥姥,管好两个弟弟,不要饿着撑着他们,更不能磕着碰着,听姥姥话,不要发懒,不要出去野,在家好好待着,菜要买新鲜的,钱要省着花,不许买零食。我问小姨,几天就回来吗,还有六天我就要开学了。小姨说别想着上学,这里不比你那里好吗?以后找个工作,找个婆家就不回去了。我一急,哭起来,说,你说送我回去的。小姨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先这样,我很快就回来。



六天很快过去,小姨并没像她说的那样“很快就回来”。我一边照顾姥姥,管两个淘气的表弟,忍受他们的欺负,一边望眼欲穿地等着小姨,我每天下午都心神不宁,一到黄昏就期待着大门被推开,小姨拎着行李箱走进来。我总想着,很可能我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一景象。我就不断地低下头,故意不往大门那儿看,过一会儿之后,猛然抬头看向大门——奇迹往往就发生在那一刻。


可是没有,奇迹并没有发生。


两个表弟在上演武打片,一不小心,小一点的那个就跑过来用他的“连环腿”踢我。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模仿电视上的动作语言,乐得前仰后翻,我没法把他们叫到饭桌前面来。如果我“胆敢”——表弟在电视上学到的词语——去拉他们,他们就会咬我的手。姥姥不论怎么吆喝,怎么骂,他们也毫不理睬。饭菜也永远不合他俩的胃口——太咸了!太淡了!酱油味太重了!太难吃了!


他们如果跑上街去,那简直就是我的灾难。我追不上他们,更没办法跟着他们进到男厕所去。他们躲在里面嘻嘻哈哈,就是不出来,我急哭了也没办法。到工厂去看电影,他俩只管打架,小的那个打不过大的,吃了亏就来打我,咬我,踢我。我没办法,只有站在那里不动,任凭他打我,我要是不依着他,他就滚在地上哭叫。看电影的人骂道:“这是谁家孩子,这么混蛋!”


我只有在夜里躲在被窝里悄悄哭。


二妮放学回家,见到我就问我,你不回去上学吗。我没办法,小姨不回来,没人送我回去,姥姥和两个表弟要人照顾,我走不了。二妮说,你可以写信啊,写信让你妈来接你。


夜里,我给家里写信。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写我变成了一个小保姆吗?写小姨要在端氏给我找工作找婆家?写让妈妈来接我回去吗——那明显不可能,别说妈妈腿瘸着,就是不瘸她也来不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有,就是写了信,也不知道去哪里邮寄呀。


我写下开头,又撕了扔掉,然后再一次写下“亲爱的妈妈”,反反复复浪费了好几张纸。我感到茫然,就如同窗外的灯光,既明亮,又昏暗。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是围着厨房承担起一个中规中矩的保姆角色,守着日复一日的烦琐生活,还是回去上学,和妈妈兄弟姐妹们待在穷山沟沟里。



星期天,二妮在院里写作业。我羡慕地看着她。二妮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她姐姐也解答不了。我帮她解答了。二妮家人有点小惊讶:看不出,你这山里人学习还挺好。从那以后对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二妮学习上有难题就来找我,有好吃的她妈妈也要给我留一点。


二妮妈妈去找我姥姥,说你家娃该回去念书,她脑袋好着呐!姥姥一点也不高兴,脸色很难看。二妮妈妈只好走了。姥姥对我说以后不准和他家人说话。二妮叫我,我也不敢去。


有一次,二妮妈妈悄悄跟我说,我给你路费,你自己能找回去么?我踌躇了,我就是能找着客车,能坐到来时上车的地方,下车后的二十多里山路我也不敢一个人走啊,树林里有狼。再说了,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路呀。我说,我不敢。


我终于写了一封信,二妮把信偷偷拿回家去,让她爸爸帮我寄出去了。接下来的日子,我卖力地干活,尽力把小姨的一切都安顿好。想着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了。


那段日子,我一直很兴奋,还是因为等待过于漫长又渐渐陷于绝望,现在不大容易想得清楚了。大概三个多月后的一天——


我把午饭摆上桌,叫两个表弟来吃饭。他们正在院子里打架,我过去拉他们,小的那个就一边骂一边踢我的腿。他踢到了我的小腿杆子上,我疼得捂住腿蹲了下去。多日的委屈突然全都爆发出来,我哭起来,很大声。


“哎哎,这是干啥?”有人出现在大门口。他一边说着话,走到了我跟前,把两个表弟拉开,又拉我肩上的衣服,让我起来。我抬起头,看清那人是三姐夫。妈妈终于让三姐夫来接我了。我更哭得厉害。


二妮家知道有人来接我了,急着帮我收拾好,要我跟姐夫回家。我有点犹豫,怕小姨不在家我就这样走了不合适。二妮的妈妈说,她会帮忙的,小姨也该快回来了,让我放心回家赶紧上学。然后她又去做我姥姥的工作,姥姥沉默了半天,答应让我回家了。



走出小姨家,我就像小鸟飞出了笼子。一路紧跟着三姐夫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好像深怕小姨追上来。回来后,我留了一级,又上了一年初二。


端氏是个好地方,可我只存在于那个糟糕的院子里。山沟北虽然穷困闭塞,可是我有一个充满爱和温情的院子。后来许多年,我常常在梦里被困在端氏那个院子里,焦急而无可奈何。我在梦里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我早已离开了端氏,回到了山沟北,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这个院子里有一个永远在忙碌的妈妈,有一群有说有笑的姐姐哥哥,还有一个胖墩墩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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