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开花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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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子开花
游军
(一)
去毛院的第一天,我就认识了谷晖,一个来自桑植的青年诗人。我潜意识里的男性诗人,应该如摇滚歌手一样器宇轩昂,比如我认识的第一个诗人冯明德,二十多年来,他飘逸的发型就没有变过。先入为主的意识,让我觉得诗人就该是他那种气质,长发及肩,不拘小节,大声谈笑,豪爽饮酒。可是谷晖不是,毛十二班第一天的班会上,他顶着一个类似2000瓦照明灯的光头,隔着过道,坐在我的左边。
当然,第一天认识他,不是因为他是光头,也不是因为他是不一样的诗人。准确地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写诗的。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同学自我介绍时,他就在我前面一个:“大家好,我是谷晖。”啥,骨灰?一教室的人都笑了。他也笑,接着说:“我是稻谷的谷,日军的晖。为了避免大家混淆,我有的时候自我介绍为谷日军。同学们也可以叫我谷日军。” 啥,日军?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接受党的教育,对日本这个国度的痛恨到了极致,时常一想起日军侵华的血泪史,就恨不得可以在家里秘制一颗原子弹,趁着黑夜炸毁那狗日的大和民族。谷晖话音刚落,我噌地站起来:“谷晖,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跟人说自己是日军,毛主席不喜欢日军,我们都不喜欢日军,叫骨灰多好,我们都会喜欢你,N年后,我们都会成为你。”我说罢,自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在拍桌子。我转头一看,谷晖也在笑,低着头,我看不出他那是羞涩还是生气。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拐了,这人不知道开不开得起玩笑。”
(二)
第一次听谷晖唱山歌,是开学典礼后的韶山采风。
毛院的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届届都有去韶山采风,瞻仰主席铜像、参观主席故居的传统。 我们这届也不例外。那天,湖南班加上新疆班的作家们,连同毛院和省作协的领导,两台大巴车一大早从毛院出发开往韶山。
一路欢歌笑语,几个活跃份子轮流唱歌、讲笑话,谷晖并没有站出来。最后一站参观滴水洞,约定集合的时间,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两人,谷晖是其中一个。一车人都有些着急:”新疆班的都是少数民族,不能够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觉得我们湖南人没有概念啊。”正在设法联系,瞧见谷晖和另外一个同学朝我们飞奔而来。大家的心终于安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谷晖一上车,就陪着笑脸地说了一连串对不起,并表示,为了表达歉意,准备为大家献唱桑植民歌一首。 大家的微嗔烟消云散,纷纷鼓掌。
“桐子么开花哟,砣打呀砣喔,
睡到那半夜哟,我唱山歌哟。
爹妈们问我哟,你唱么得哟
没得那媳妇哟,我睡不着喔”
谷晖一开口,这带有浓厚民族气息的歌声震惊四座。大家使劲鼓掌,并高呼再来一个。他也不推辞,紧接着又唱了一曲。其落落大方之势,有如原上骏马撒欢奔跑,有如高山溪水飞流直下。这会,我从他的歌声里,感受到一种蛊惑人心的民族风范。
他是少数民族,白族。
有点意思。我儿时知道的第一个少数民族,就是白族。学校文艺汇演,班上的“白富美”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跳了一支轰动全校的民族舞蹈。传言就是白族。
从毛院回来后,我的脑子里不时闪出谷兄弟唱过的这首桑植民歌,有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哼几句,又觉得似乎哼得不对,于是威逼利诱加欺诈耍赖,让他在大街上压着嗓子给唱了一遍,并微信语音给我。于是我可以时不时地翻出来播放一下,终于在他那带有金属特质的嗓音里,学会了这四句歌儿。
(三)
谷晖就这样,唱着山歌走进了我的视野。没出几天,他又整出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10月15日,适逢新疆班同学们的古尔邦节,他们盛情邀请湖南班的同学一起联欢。湖南班的同学们也精心准备了许多节目。在一档情景剧走秀的节目中,谷晖头戴小礼帽,上穿七分袖波点西装,下着灰色五分短裤,蹬着一双咖色手工薄底鞋,还系着一条艳丽的围巾闪亮登场。其摩登造型,不亚于任何一个大牌明星。与他搭档的春春更是拥有阿罗身段、火辣舞姿。一时间,掌声雷动,尖叫不断。谷晖昂首阔步,器宇轩昂,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秒杀”了所有的看众。
早闻新疆的姑娘小伙能歌善舞,可百闻不如一见。在新疆同学们的煽动之下,湖南班的同学们也纷纷滑入舞池。
联欢几入高潮。
刚才几十秒的走秀显然不够抒发诗人已被点燃的激情,谷晖越跳越来劲儿,最终大家不约而同地围成一个圈,把舞得最疯狂的他和梦羚让到了舞池的中心。突然,正在飞速旋转的谷晖同学,因为用力过猛又没有站得稳,啪地一下崴着脚了!他表情痛苦地弹跳着离开舞池,那舞得正欢的梦同学完全没有察觉出谷晖的异样。
所谓乐极生悲,就是如此吧。谷晖的脚肿得老大,虽然702的男同学们愿意悉心照顾,但他还是不得不无奈地请假,回他哥嫂家疗伤。他也因此成为班上的头号新闻人物。其中心思想是谷晖同学在古尔邦节上跳舞“致残”了。
谷晖请假的这几天里,毛院的热闹依旧延续,大家纷纷致电问候的同时,微信群里七嘴八舌播报着各种精彩。谷晖气恼自己没在第一现场,回来的心如离弦之箭。只隔了三天,他就带着一堆擦脚的药,潜回到毛院的公寓楼下,扯着嗓子大喊一声:“702的兄弟们,接客!”小梁子应声而出,飞奔下楼,又是抱又是搂的,不知道的以为他们兄弟有三年没见了。
(四)
谷晖的脚伤恢复得还算快。没过多久,他又可以活蹦乱跳了。一日,闲着没课,谷晖嚷着要去逛街。慧琼同学尽显地主之谊,愿意开车带路。谷晖叫我一起去,他觉得我先生在长沙工作,我自然也算半个地主。
其实我这人平时很少逛街,需要什么东西了,才会列出清单,持着直奔目的地,买一样,画个勾。但是既然同学开口了,我也不好驳他美意。再说,我也的确很久没有逛街了。
慧琼带着我和谷晖,还有苍芳老兄与小梁子到了“金满地”。 我一看望去,皆不属于我的菜系,有点提不起精神。苍芳老兄与小梁子显然也只是出来走走,看个热闹的人,慧琼很快就扎进了自己心仪的店铺,不肯出来。
“金满地”是一个地下商场,横七竖八的门店,不一会儿就让我觉得头昏眼花。我一看谷晖,乐了,他逛的都是女装店。然后倒霉的我,一会被安排帮她老婆试穿大衣,一会被嘱咐帮他老婆寻找打底衫。他乐此不疲地拿着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摸来看去。可伶我一个“女汉子”身段,不伦不类地试穿着那些殷殷艳艳的衣裳。
我忍不住问:“你老婆个子气质跟我差不多?”
他贼笑:“比你娇小多了。她属于典型的淑女。”
“那还试什么试啊。”我扔下那些衣服,不肯再试。他也不恼,略带自豪地说,她老婆的衣服都是他买的。接下来,午餐时间里,他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关于她老婆乖巧、什么都听他,他什么都要管、什么都不放心等等之类的话,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陷入深深的反思。敢情女人要柔弱一点,宽心一点才会获得真正的怜爱?
回家之后,我就这个问题与我家先生探讨。先生立即掐灭了我的这种想法:“你想想,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得男人亲自安排,男人岂不会累死去?”
(五)
40天的学习,一晃就过去一大半了。大家都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状态里。这里没有上下级关系,没有贫富区别,甚至各安彼处后,还可以没有瓜葛。这里有的只是一群文中青的心灵狂欢。我们不谈政治,只论风月。
大家在晒完各自的幸福之后,也可以交付苦难、挫折甚至迷茫。在这种彼此交付之中,我们开始领悟,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部血泪史,选择文学,其实是选择了一种超越。这一圈子的人,在这种挖开历史坟墓的交付里,彼此鼓励,彼此帮扶,渐渐有了肝胆相照的情谊。
用王芳姐姐的话说,我与谷晖是不分男女之好了。他开始一天到晚“游兄弟,游兄弟”地称呼我,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把我当自己人。甚至大半夜打电话,破坏我和先生的两人世界,让我们满大街去给他的小兄弟找玫瑰花。
突然有一天,我们在一个饭局上陷入了离别的氛围里。这种轻松的岁月,以后哪里去寻?这种纯净的友谊,以后哪里重逢?
“兄弟相逢三碗酒
兄弟论道两杯茶
兄弟投缘四海情
兄弟交心五车话
兄弟思念三更梦
兄弟怀旧半天霞
兄弟今生两家姓
兄弟来世一个妈
……”
我在饭桌上清唱《新水浒传》里的主题歌《兄弟无数》,想传递一种豁达,没想到谷晖的情绪却越发不能够控制了。
“游兄弟,你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谷晖举起酒杯,话没有说完,眼泪就“扑哧扑哧”往下掉。因为身体原因,根本不能够喝酒的他,一连喝掉三杯红酒,拦都拦不住。完后,他坐下来就开始放肆哭,哭得一桌子人都心里堵堵的。
“我们还要去江浙地区采风呢,以后还可以一年一聚呢!”袁道一和望春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安慰他的情绪,可是他不管,眼泪肆意地流。
从这天开始,谷晖大大小小的场合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哭到后来,我们聚会,都要事先约定,不许煽情,不许哭。可是,谁的约定都不管用,只要谁不小心提到要毕业了,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聚,他就哭。
在KTV里,他和袁道一抱头痛哭,哭得脑袋上冒烟,地动山摇。
在宿舍了,他半夜大哭,把同寝室的兄弟哭醒,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在杨裕兴的酒楼里,他一起头,一桌人跟着他嚎啕大哭。
……
离开毛院的那天,我们益阳的三个女生是一起走。车子开过院子大门,我看到他正在对着梦羚说话,我伸出手臂想喊他一声,又赶紧收了回来。
“谷兄弟,多保重!”这句道别的话,放在心底更加妥帖。我不知道,他后来得知我们不辞而别,有没有哭。也不知道,当这个爱哭佬,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会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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