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书

光阴书

汤如浩


　　似乎只有漫步的时候，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四周观望。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样。 　　从观赏的角度而言，这种行为只能徒费一些工夫，不可能有意外收获的，尤其是初春，极目所见，更多的是萧条、荒凉和衰败，甚至是肃杀。所以说，有些地方，实质上是不适合人们从视觉出发去领略的，只能通过心灵最柔软的那一块，默默感悟、领会、体验。 　　初春的河西，就是如此，小阳春的日子虽说来是来了，气温也有些转暖，天空也明亮起来，但毕竟不比江南的明媚，往往乍暖还寒，和煦的阳光里，忽然就可以吹来一阵冷嗖嗖的空气。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不由得打个寒战。 　　对此，我已经早习惯了，就像我已经习惯于闲暇之余尽情漫步于人迹罕至的地界一样。在这个我多年生长的地方，无论如何变换，总是让人难以割舍。习惯使然，有的时候，还可以将衣服的全部钮扣解开，敞着，任凭风吹进怀抱，一阵又一阵，毫不悭吝，像电影里风度翩翩的人物经常做的那样，衣袂飘飘，长发飘飘，很陶醉。 　　这样的缘起其实很不值得一提的。比如说，哪天很顺顺利利地讲完了一堂课，没有磕巴，没有停滞，还会有行云流水的良好自我感觉；或者，课堂里讲着讲着，无意间讲了一句自以为很有哲理意味的话语，为之窃喜不已；也许是，某个学生今天又进步了，个中有自己的一小点点的功劳……暗自自得，暗自满足，如此而已，很不值得一提的，惭愧至极。 　　但是，实际上就这么简单。 　　生活中，我已经惯于流连在这样的小满足中乐而忘返，或者说，很轻易就被那些小之又小的念头给打动了。比如，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看见漫天翻飞的大大小小的树叶草芥，随习习的清风飘旋，像不像春天一只只翩翩曼舞的纸蝴蝶；比如，那群为数不少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看见我居然不理不睬，兀自趴在雪地中用那些尖利的鸟喙在认真地啄食着什么，抑或是在打磨饮食的武器亦未可知，灵巧的翼翅扑闪一下，又扑闪一下；或者是，祁连山那边，一片乌云缓缓移动，好像忽而静止不动，忽而加快脚步，又像不像刻意向我冲撞而来，气势汹汹，兴师问罪一般……总之是，我的目光无边无际，我的想象横无际涯。 　　多少这样的日子，就不知不觉过去了，像被谁偷去了一样。 　　严格地说，我喜欢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是一道简单至极的小学生数学题，不会绕弯子兜圈子，直来直去，一看就懂；或者说单纯，像没有心计的小孩子一样的生活空间，像清澈的湖泊，一眼就可以望透，无忧，亦无虑；甚至像是我教过的一些孩子，给他们一点小小的鼓励，就可以创造出你意想不到的奇迹，还那样在你面前狂妄不已。总之是，有一些小满足，有一些小快乐，有一些小戏谑般的小插曲，工余的生活就被填空得满满的了。 　　我的这种情结由来已久。假期里，收拾那些杂乱摆放的书籍，为自己的无序颇为烦恼和羞愧——书本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素蟫灰丝，早蒙卷轴。忽然间，从书摞中，飘飘然跌落出一张照片来，仔细察看，才发现是十年前的影像了——十年前，我的同学们张罗着聚会，地点就是我们曾经上学的那个小城市，轰轰烈烈联络了一场，最终聚齐了其中的一半，另外的一些，要么音信全无，要么要事缠身，要么出走国外，反正是来不了了。三天时间，吃饭、聊天、喝酒，还组织了故地重游。曾经作为进修生的班长额头锃光瓦亮，青春痘的疙疙瘩瘩悄然消失，腆起的肚腩臃肿如孕妇，已然是中年人了！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帮我们一一找寻曾经胡闹过的遗迹，比如某某为走后门打落酒瓶的学生公寓中那条长长走廊，某某每天黄昏判若无人吟诗放歌的那块参差不齐的草地，某某常年紧闭双目练气功的那棵低矮的老槐树，某某与某某周末“人约黄昏后”缠绵无边的婆娑的花丛——几乎影踪全无——都近乎玩笑了。 　　照片中七个人，我竟然堂皇而突兀地占据了中间位，高出他们近乎一个脑袋，瘦高的身体向右微微倾泻，笑容满面可掬，双臂展开，亲热地挽着左右的手——倒不是说集体中我有多么重要，我鸵鸟般的身体，据说照相时站立于此最为适合，这样，对于整个构图来说，效果是最棒的啦。碧绿的草坪，低矮的小柏树，虬枝嶙峋的白蜡生长出稀疏的翠叶，那几座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楼房高低错落，景深也大不一样，天空湛蓝，没有白云和飞鸟，一片祥和的景象。这就是我们身后的背景，被小小的相机定格十年了。我忽然记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五月，在河西高原颇有历史的这座小城，我们在那所基本固定了我们以后生活轨迹的母校大院里深情依偎，很不男子汉的样子——十年的分别，注定了可以将一大帮原来大大咧咧的小伙子，变得细腻温婉起来，甚至缠绵起来——再次分别，大家有些恋恋不舍，有几个大男人甚至女同学一起落泪，嘤嘤而泣了——有一个远走国外的同学，在手机短信里发来了那么情深意长的短文，文采飞扬，催人泪下，一帮中文系男男女女，总是有一点儿女情长的缠绵和小资气息。 　　照片跌落在杂乱的书本中，轻轻飘飘，有一丝轻微的回响，犹如一声微微的叹息，再清晰的照片也经不起岁月之重，时光之手轻轻抹去的，不仅仅是一段岁月，一段记忆，似乎更多的是人事的沧桑变幻。十年之后，曾经的那些少不更事，已然不见了踪影，代替的是浓密的胡茬和满脸的凝重；老班长戏谑的笑脸，再也遮不住渐渐松弛的皮肤上深深浅浅的纵横褶皱，何况还有逐渐随风飘去的曾经的飘飘长发；那几位曾经如花似玉为大家拼命追求的女同学，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了，眼角的鱼尾纹昭然若揭，即使有再名贵的护肤品保养也无济于事。倒是有几位同学升官了，这是事业走向成功的标志吧，至少在吾乡有如是观。我们的祝福是不是有些勉强了，他们用宿舍内曾经流行一时的昵称来代替人名和官名，是一种怀旧情结使然，还是有着点点滴滴的遗憾和失落呢。分手的时候，大家约定十年后再会，恍然间，十年的流水岁月，又悄然流逝了——他们何尝想到过，时光，是不会再流到起点的。 　　岁月可能改变很多东西，和我们意念中预先判断的分毫不差，我只能将这些搁置，回归到原初的轨道。是的，又十年了，对我而言，返回的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相同的简单生活，回归到了原初的模样，按照既定的路途踽踽前行，除了容颜易老，山川河流、树木昆虫，能有多少变化呢？有一年春天，去果园里看梨花。果园在小城不远的地方，可以隐隐约约看见高高低低的楼群，还有远处祁连山山顶的白雪，忙忙碌碌的人群，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成为移动的风景了。果树下的小草青青，果园里的庄稼茁壮，一千万只蚂蚁在草地间泅渡，一千万棵小草在生命的轮回中又一次新生，似乎在隐喻着一种平凡而又匆匆的世俗生活。云的双手把着一朵小小的白花仔细端详，饱含怜惜，似乎花朵是她的另一个生命。多年前，我们成为同事，一晃，也成为很好的朋友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她是读过些书籍的，难免有一些风花雪月的缠绵，五月里雪白的梨花就不复存在了，像一个生命的诞语。阳光下，那朵小花实在太纤细了，她无限惋惜地说，这么好看的花儿，不久就凋谢了。佛祖捻花，伽叶微笑，她轻轻叹息，喃喃自语，言辞间有好多岁月匆匆的无奈，还是没有点滴生命光阴的顿悟。 　　都是些过去的东西了，时至今日，我笃定喜欢世俗的生活，我喜欢生活中那些小小的温暖和微不足道的感动，毕竟，有些东西还是太沉重了，如果再加上时光岁月的重轭，无论如何是难以承受的。是的，我把那朵雪白的梨花和那张照片，都整齐地放在了一个书夹里了，里面，有我这些年来写下的那些长长短短的文字。我知道，这都是些记忆，浅浅淡淡，不值一提，就像我在初春的高原，突发的一些杂念一样，纷繁，杂乱，毫无头绪，但却真实，简单，单纯，也像我的这么些年被岁月的流水轻轻洗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