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父亲把一口瓦缸推倒,镶嵌在土墙里,给狗当窝。一截苹果树根裸漏在土墙的高处,正好将狗链拴在上边。那截根不细,一有什么动景,狗就从缸里窜出,向前一跃,狂叫起来。树根便牵动整棵苹果树,满树的叶子、果子都在晃。因而,一旦有生人来,总会吓掉一些果子和叶子,像人在脱发。
这条狗老了,它看到食物不再激动,因为一直解决家里的剩饭,它的口味也越来越接近人。它爱吃南瓜、豆角、玉米棒子、红薯、西瓜皮、柿子,唯独不爱吃苹果。头顶那棵树扔下来的果子太多,它早就吃腻了。
一只小黑狗在旁边的草房里奶声奶气地叫,有时候,它也跑到瓦缸窝门口哼叽几声,是讨好的意思。有时还会来舔老狗的鼻子,然后扭过身子,等着老狗为它梳理后背上的黑毛。这个家伙太热烈了,总是惹得老狗烦,一遍遍用前爪扒拉它,它也不走。老狗不得不张牙露齿地吓唬它。它立马躲到远处,侧着脑袋看,一脸无辜相。
这只小黑狗身子细长,表叔送来时,说它是孩子从城里花五百块钱买来的,养烦了送回了老家。“一分钱都舍不得给我花,却舍得给这玩意买狗粮!”表叔一遍遍抱怨着。父亲本来不想要,但表叔再三强调它的身份,并说明不需要特别喂养,父亲才接了手。
它讨好人,讨好猫,讨好鸡,甚至讨好那棵苹果树投下的影子,就更不用说那条老狗了。它对老狗充满了亲昵,惹得大儿子总这样问我:“妈妈,你看,小黑狗把老狗当爸爸了!对不对?”它模仿老狗的样子吼叫,不时对来客发出威胁的叫声,最终有了跟老狗相同的待遇:它也被拴住了。那条细绳让它活动的半径仅限在草房及草房外半米的地方,草房里有一只装了粮食的瓦缸,它就挤在瓦缸与墙之间狭窄的缝隙里。它那忧郁的眼神,怕只有老狗才懂得。这时,老狗会给它踢去一只苹果,算作安慰。
小黑狗忽然就不吃食。它的毛很短,因而每瘦一点都会很明显。第三天,它因此获得了自由。却依旧什么都不吃,像赌气似的,趴在那片干草上。父亲把它抱出来,让它晒太阳,它就顺势趴下去,两只前脚支撑着瘦脑袋。到晚上,它又回到草房,不再出来。五天的时间过去了,它还是不吃不喝。父亲每天去看它,它都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活动一下眼珠,以此宣告它还活着。
那几天时间里,它在草房内挣扎。院子里,因为我家安了网络,村里的大人孩子都抱着手机来蹭网。人们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无暇管它。倒是我九十岁的舅太奶奶拄着拐杖来过一趟。她建议父亲给狗灌个生鸡蛋试试。她满头白发,细长的眼睛隐藏在无数条横纹之间。嘴里说,好歹是个命。父亲在第二天清晨给外孙蒸鸡蛋糕时才想起这个所谓的偏方。他把蛋液盛进一个空饮料瓶里,捏着小黑狗的长嘴,给它灌了下去。后来,父亲看到桌子上还放着外孙前一晚上喝剩下的半瓶酸奶,本来想扔到垃圾堆里,转念一想,便又折回草房,给小黑狗灌了进去。
有一天下午,我进屋拿了洗衣粉,刚要去院子里洗小儿子拉上屎的裤子,却发现,放在椅子上的裤子不见了。我们正破案的时候,父亲忽然想起了这条狗。在那口瓦缸的里侧,我们找到了罪证,可那条裤子已经被咬得到处是洞了。我心想: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但父亲惊讶地不是这些,而是:这条狗缓过来了。
我舅太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后,又拄着拐杖来看了一趟。“阎王爷没真想叫它去!”她说。之后,我们闲聊起来,她数落着这一年里谁家生了小孩,谁家死了老人。说完这些生生死死的话题,她忽然沉默了,过了好半天,才说,现在,我是这村子里最老的人了。说完她看着草房房顶上一只巨大的蜘蛛网。
可是,小黑狗依旧不吃父亲为它准备的饭食,它靠什么活着的?最终还是我的大儿子发现了端倪:小黑狗在墙角里捉蚂蚁,在草丛前捉蛾子,蚂蚱,甚至是一些小飞虫——它竟然吃这些东西。它不喝自己碗里的水,却垂涎于鸡们的水。它快速地舔着水,眼睛瞄着鸡舍里关着的那些家伙们。鸡们才不理会它。有一只大黄狗几乎每天都会来,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岳老二的狗。岳老二的老婆没了,孩子们又在外地。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狗自然就捞不着剩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它时不时跑来我家,无非就是惦记那点麸子和野菜拌的鸡食。老狗虽然狂吠不止,无奈脖子上的绳子限制了它的威力,只能任大黄狗胡作非为。父亲不得不一趟趟抄起棍子吓唬它,费力费神。令我们意外的是,小黑狗有天突然窜出来,狂吠不止,它那奶声奶气的叫声自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它穷追不舍,再加上老狗以及主人的助威,大黄狗只得跑掉了。如此反复多次,大黄狗便再也不来偷食了。
经过此事,老狗大约觉得小黑狗并非那么无用。有天,我发现,小狗竟然躺在老狗的洞外,它俩仅隔着一层瓦缸,各自的耳朵贴着瓦缸的一侧,像是在窃听彼此的信息,也像是在交接某种秘密,它要告诉小黑狗什么呢?这一家人的气息密码?如何辨别他们的亲人?如何在众多三轮车声中辨别出哪辆是它的主人?或是有关于狗的独特体验或自身记忆?
这条对所有进院子的外人都会狂叫的老狗,我从远方回来,第一次见它,它竟然像迎接久违了的主人似的。一声不吭,它似乎读懂了我和它主人之间的血缘密码。不仅如此,我后来带回我的丈夫,我的两个孩子,它也一声没叫过。它摇着尾巴欢迎他们,好像他们注定就应该成为我命中的一部分。在山村,狗是再卑贱不过的生命,无论它们及它们的祖辈多么忠诚,也没能改变这种境遇。它们身上总是散发着某种人类无法企及的神秘。许多时候,与这条老狗对望的时候,我觉得它的眼里似乎深藏着一个家庭的年轮。
二
那天,岳老二开三轮车冒着雨回来,进了村口,雨却住了。可村口那道小坡滑得厉害。三轮车卖力往上攀爬,车轱辘却不住往后滑,最后岳老二只好把三轮车停到一旁的平地上,熄了火,带着东西回家。他的大黄狗却不走,一直猫在三轮车下边的一夫石头上,一直守到第二天中午,岳老二来开三轮车,它才跟着回了家。为此,岳老二奖励它一大口包子,并且用力摩挲它后背上的毛发,还帮它从耳朵上、腿肚子上摘下好几个已经吸血吸得滚瓜溜圆的草虱。
岳老二来我家院子里闲坐时,他的狗才敢来,但只是趴在院子边上。小黑狗站在它对面,死死盯住它,一副“你敢进我家院子试试”的架式。老狗的前脚已经站在露出土墙的那截瓦缸沿上,异常威风。岳老二说了一堆大黄狗的事情。自从老伴去逝之后,大黄狗成了听他说话的耳朵。他还住着老式的土窑洞,夜晚一关灯,黑得要命。“好几次半夜醒来,黑得什么也看不到,周围又静得要命,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多亏这狗叫了几声,我才清醒过来。”岳老二一再说大黄狗那些忠义之事的时候,满脸骄傲,像是在讲述自家孩子。他是把这条狗当作灵魂的拐杖了。
有一晚,老狗和小黑狗忽然变得不安宁,叫个不停。我听见父亲起来开门出去,他拉开院子里的灯,朝着两条狗注视的房顶上看,一条狗的轮廓便显现出来。那情景,我后来也见过,在墨蓝里的夜空里,狗默默站着,像墨蓝色里突然多出一个狗形的黑洞。父亲嘴里骂了声“死狗!”便回屋了。我父亲认识它。那狗与我家老狗之间还有血亲,用我小表妹的话说,它得管我家老狗叫舅舅呢。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它都会来看看,在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像在与每一处土地、墙皮、野草询问,有没有看见它的主人?
它的主人是我姑姑,也可以说,它以前的主人是我嫁到邻村的姑姑。几年前,姑姑还跟山里大部分女人一样,是留守妇女。她丈夫,我喊了二十几年的姑父,长年在外。有两年的时间,他简直像失踪了一样,没有回过家,也不往家里拿一分钱。姑姑那两个儿子,也不挣气,时不时以各种名目要钱。姑姑知道,他们都到了该搞对象的年纪,手头还是应该宽裕点的。为此,她除了种玉米,种谷子,还去山里打野桃,打松子,挖药材。姑姑一个人害怕进山,就养了这条大黑狗。她吃过的苦,最后都融入一条狗的记忆里。而最苦的莫过于那些传闻。那些从城市里归来的人们,都在说她丈夫。人们看到他跟一个女人在城里双宿双飞。两年后的春节,他才忽然回来,接着,在一场质问里,姑姑被家暴,她浑身是伤,只能躲到娘家来。在除夕之夜,这条狗成为她唯一的支持者,一路追随她,回到爷爷那间小土窑里。几个小时后,在大黑狗的狂吠里,她丈夫手持菜刀夺门而入。大黑狗的叫声感染了整个村庄的狗。父亲和邻居听到了,赶去把那个人手里的菜刀夺过来,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几个小时后,警察从好几座山那边的乡派出所赶来。姑姑坐在炕上,所有的眼泪都吓了回去。像她这样木讷的人,永远都是生活的模仿者,而今时今日,遇到的事情,在她的生活里完全没有范本。
有关“离婚”这个词,是从亲友们口里说出来的,大家说得多了,自然就移植到了姑姑嘴里。有关家暴、虐待、侮辱,在她那里轻描淡写,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般。幸好,各种证据确凿,在法院的主持下,他们顺利离了婚。
那个男人没想到姑姑真会跟她离婚,在办完手续当天的傍晚,人们目睹那男人将姑姑的衣物、被褥都点着了,在院子里,一个火堆化成黑灰色的烟努力往天上爬。大黑狗一边狂吠,一边冲进火里,本能地想救下女主人留下的气息,可它面对男人疯狂的棍棒,只得一躲再躲,躲到了山梁上,两个村子的界限处。从此,它就常驻在那里。村子里的狗叫的时候,它也会参与进来。人们便会抬起头往山梁上看,那里总有一枚月亮挂着,看不见狗,好像狗藏在月亮里叫似的。
这条狗不止一次跑到我们家。姑姑看见它,像呵斥过去的日子一样,对它加以谩骂。然而,它却乖乖趴下,静静听着。最后,即便麻木的姑姑也哭了。她把一碗面倒进破盆子里,一脚踢给它,嘴里却说:“撑死你!”
作为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女人,长期住在娘家总不是个事儿。大字不识的她选择去打工,在城里的种种艰难可想而知。她每次回来,那条狗不知道怎样得到了消息,准会跑下山梁来。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姑姑却没住在我们家。便求我父亲,“哥,你帮我把门撬了吧!我得回去!”看父亲不理会她,她自己去草房旁边的农具屋里拿了个铁棍就走了。
其实,她已经回去多次,第一次是他大儿子生病的时候,她忍不住辞掉工作,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直在侍候他儿子,而她攒的那点钱,也全都花到了他们身上。甚至连那个已经离婚的男人,也像他的儿子一样,朝他要钱。在亲戚面前,她依然像以前一样,为他们打理所有事务,只是不再顶着妻子的桂冠。她一回来,那条狗便默默守着她,大约是唯一支持她如此下去的活物。
中间,她带着狗来过一次,那条健硕的狗,安静地进了我们家,父亲一声喝斥之后,它夹着尾巴便出去了。在院子里,它躲在姑姑身后,眼睛偷偷地瞄我们家的狗,样子是怯懦的。
它在山梁上威风凛凛,奔跑起来像阵风。甚至有人说,它在野地里,已经养出了狼的气质。可在我家院子里,它就安静成一团黑影子,每一次呼吸和摇尾都非常谨慎。
父亲把没对姑姑撒的气都撒到它身上。给它用小米粥拌一盆麦麸,把盆子扔到它跟前。那狗不知道该吃还是该不吃。它抬头看着姑姑,等着姑姑下令。她坐在桌前逗弄我的孩子。我知道她回来,也没给她买礼物,便塞给她二百块钱,她推辞半天,把钱接了去。那两张钱在她手里反复折叠,到最后,却又被她放在桌子上。她说还年轻,不能花晚辈的钱,便起身走了。
没几天,姑姑又回来了,她哭过的眼红肿着。坐了片刻功夫,她便走了,说要收去山那边赶进城的公交车。
那条狗是晚一点来的。它进院的时候,眼神里带着试探,它嗅着味道,还没蹭到门口,我就看见父亲抄起一根棍棒追了出去。父亲甚至不顾自己的腿疾,一直向前追去,“不长记性的东西!”他咒骂着,直到看不见狗的影子,才一拐一瘸地走回院子,接着,一转身把那根棍棒扔进了粪堆。最后,他便一直沉默。直到天黑,母亲催促我们睡觉,父亲才说,你姑又挨打了。然后,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说话。
我走出院子,小黑狗和老狗挤在一起,歪着脑袋,格外安静,它们似乎正在消化某个人类的秘密。在山梁上,一只狗“唔唔”地叫着,它叫得那么痛苦,好像有人在挖它的心肺。
三
在村里转悠的时候,我用手机去拍那些破落的家园。走近那些老房子,时不时会有狗围上来,它们打量着我的手机,也打量着我的意图。但它们可以阻拦一个陌生的入侵者,却阻拦不了时间幻化成野草、蚂蚁对一套老宅院的撕咬。它们被这无人压制的空房子的野性逼出了院子,逼成了野狗。
其实,更多的狗在乡间晃悠着,有时去山里撵兔子、野鸡,有时在草坑里逮蚂蚱,它们活得更像是一根根野草。父亲接到村里人从城里打来的电话,他们问了天气,问了地里的庄稼,还会问问那条被他们遗弃的狗。父亲说,这些狗在他们的主人回来之后,一下子就变了样子,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
那天,一辆三轮车进了我家院子,老狗却出奇地安静,小黑狗叫了几声之后,也安静了。那辆车兜里焊接了一个铁笼子。里边关着的两只狗看着外边叫,声音尖利。
父亲看着窗外,对我们说,奇了怪了,一看收狗的来,咱们家的老狗、小狗都老实了。
收狗的男人走进院子,打量着老狗,说,你这狗挺肥啊,卖不卖?父亲说,不卖。他又说,别人家有没有狗卖?父亲说,村里人都进城了,就剩十来户人家,有狗叫叫还热闹点,卖啥狗啊?
收狗人在桌上扔了张名片,就发动三轮车走了。三轮车出院子的时候,我们家两只狗和忽然出现的岳老二家的大黄狗保持了一致,冲着那只铁笼子不住吼叫。铁笼里的狗也吼,只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像是在哭。我家苹果树上的果子因为老狗的一再跃起,霎那间落了一层,好像树也在哭。
父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咱们那小棕狗不会让收狗的人逮走了吧?”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就摇起头,原因是:那狗那么小,身上没有几两肉,肯定入不了收狗人的法眼。
有天,姑姑从城里回来了。她急急地问我父亲,这几天有没有看见大黑狗。我父亲说没有。其实传言早就在村子里散开了。那条狗被姑姑的前夫诱骗到家里,卖给了收狗人。他把用狗换来的钱买了两瓶酒。
姑姑说,春天种的棒子熟了,不能烂在地里,她得回去看看。她用了“回”字。我看姑姑又一次去取撬锁的工具,这熟悉的场景,让我忍不住想起那只大黑狗。可姑姑的脚边只有一团浅色的影子。
姑姑虽未说什么,但村里的狗一叫,她便会侧耳轻听,好像在分辨它们的叫声。我家那两只狗时会不时还是会朝着房顶叫,父亲也在半夜起来几次,他抬头向上看,但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已发南方文学2018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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