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山旮旯里的手艺人之蒸糕爷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恒山手艺人之 蒸糕爷
唐河从恒山发源,随山体左拐右套,奔腾到小镇时恬静了。西岸没泪坨张开膀子想揽住唐河。湾子村像条龙,头伏在没泪坨右臂弯喝水,身蜿蜒崖下,尾部用力一摆,摆到一里外的水峪沟。
蒸糕爷姓高,高家望族,方圆几十里大财主,号“得胜友”,家族厅堂叫“得胜堂”,有后代官至大军区司令员,大多在村里流承农事。村小,人们的关系盘根错节,高家一女嫁给了我们马家一位爷,转转兜兜一绕,他成了我们的老表爷。母亲讲,我小时侯常被人“偷”走。老表爷就“偷”过几回。我跟他大儿子传生同龄,每天找他玩,我与他家人亲近。一次,请老表爷帮我家干活儿,腼腆的我羞于人前说话,心急或说快时会咬舌头。路上在脑里预演请他时怎微笑,称呼他:老表爷。老表爷官名高增,会蒸糕,该称他蒸糕爷嘛!就念叨:蒸糕爷。蒸糕爷。进屋后,老表爷说,蛋儿。传生耍去了。我说,蒸糕爷。我爹请您到我家干活儿。炕上做针线活的大娘婶子们笑出了眼泪,一婶子逗趣,蒸糕爷快去。蒸糕爷就传出去了。
蒸糕爷住龙颈,主业种地,擅长蒸糕、打炕、买卖牲畜。
恒山人最上讲究的饭是糕。娶媳妇儿娉女儿,孩子满月百岁圆锁儿,考试找工作,盖房上梁,喜丧都要吃糕。糕谐高,取“步步升高”意。黍子去皮叫黄米,磨面蒸熟,笼布兜提溜到磁盆,蒸糕爷伸小畚箕大手掌,冷水里蘸蘸摆摆,攥成半升子大拳头,捣黄灿灿面疙瘩,捣一下揪面翻个身,再捣再翻,叫“搋糕”。我们拍手喊:
蒸糕爷来蒸糕爷,今天来此做表演。
冷水盆里蘸蘸手,攥紧拳头搋糕面。
啪的一声黄糕疼,张嘴咬住他的拳。
烧得糕爷咧着嘴,用力搋糕不腼腆。
吧唧吧唧糕精,吧唧吧唧糕黏。
吧唧吧唧糕香,吧唧吧唧糕甜。
蒸糕爷笑眯眯说,又小二编的?从糕盆揪个面蛋,说着“吧唧吧唧糕黏”,小鸡巴们,来。爷爷给你们一人捏个小脉鸡儿,安在你们脉鸡把上。哈哈哈——
某冬,马家东院办喜事,蒸糕爷喝多了,哼着:哩格愣—哩格愣—哩格哩格哩格愣—,脚绊着蒜和着调子向村外扭去,孩子们跟着撩逗他。到了河槽,一个趔趄跌倒,“哧呼—哧呼—哧呼—”喘起粗气,我们慌了,喊叫着扶他。蒸糕爷打着滚,手撕扯破棉袄露出红胸膛。大人们过来看看说,让表爷躺着吧。“散散热。地凉凉的正好散热。”忽然,蒸糕爷“呃—”一声,“咻咻—咻咻—呼—呼—”喉咙喷出火来,蓝焰间杂着红焰,带着白气袅袅上升。我们惊叫:喷火了。蒸糕爷喷火了!后来看晋剧《劈山救母》,见鬼喷火就想起蒸糕爷喷火,寒冷胆怯从心底倏地射向四肢百胲。蒸糕爷通灵?直到学化学,才知道酒精度数高会着火。当时,我吓得厉害,跑着哭喊:传生。你爹喷火了!传生应声跑来。我跑向他家:老奶奶,老表爷喷火呐!
蒸糕奶腆着肚端着小脚扭骂骂咧咧走来,数说办事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喝就醉,还给他喝!喝死算谁的?”“传生,别哭!挨刀鬼喝死了,跟娘嫁人去。找个饿死鬼也比酒鬼强。”蒸糕爷僵着舌头骂,“你懂个屁,喝酒能喝死人,我早死他妈—他妈死几百回了。”“快—快滚回—回家去。让人看笑话?”蒸糕奶喘着气,甩了把鼻涕,“人屁股眼也笑歪了!笑谁?挨刀鬼。唉—”大元叔笑着说:表奶奶。表爷成了酒仙,您也成仙女了。来来来,抬酒仙回宫。回宫降吉祥—
主家早送来糕菜与酒,在蒸糕奶骂骂咧咧下微笑着赔不是。蒸糕奶不紧不慢熬了锅酸菜汤。恒山特产老白干,人们常醉酒,就琢磨醒酒汤。相传,一人醉酒,半夜口渴醒了,见灶台有汤,端起就喝,晨起没醉酒感觉。老婆问:谁把酸菜汤喝了?他方明白酸菜汤能解酒。土坡满地苦菜,夏秋之交锄罢田,带铲子剜苦菜,回来洗净切碎,摁进小坛石头压实,坛口覆土,塑料封了藏起,哪天口淡了拿出来吃,喝醉了舀碗汤解酒。主家看蒸糕爷喝了酸菜汤,不叫喊了,才歇心告辞。
冬日暖阳下,人们圪蹴当街小卖铺窗台下晒暖暖拉闲呱儿:能人都有号了,表爷叫酒仙吧。一位当教师的叔叔说,李白号诗仙,凭诗得来。《将进酒》说喝酒事儿: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老杜《饮中八仙歌》评: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时酒中仙。表爷喝酒喷火,当得起酒仙。
恒山数九天冷得邪乎。山里人讲笑话:孩子起夜,迷迷糊糊尿完,尿冻成冰槌子,鸡鸡冻在冰槌上,孩子吆喝:爹妈娘老子,鸡鸡冻住了。鸡鸡冻住了。大人拿棍敲断冰槌,抱孩子回家窝炕上被筒里取暖。土炕冬暖夏凉,灶上做饭,火烟顺炕洞走,炕热乎乎的,节能接地气。清晨,土炕滤过的烟火从烟囱冒出,飘袅蓝天。天真个蓝,蓝得让人蹦高高。 盘炕是技术,高手怎盘烟怎过;半截手怎盘烟也不过,烟非憋屈得从灶台倒喷,家弥漫着死烟气。炕洞三洞吹两洞或四洞吹两洞后汇入墙烟道,墙烟道下坑叫“狗窝”,积存烟灰。狗窝满了,得揭起炕板石掏烟絮缕,疏通烟道。
年根,炕倒呛烟。爹揭炕板石掏尽炕洞与狗窝的烟絮缕,盖好炕板石,塞柴草进灶膛点着,火从灶门倒喷,呼扇秸杆箅子,想把烟扇进灶膛,不顶事儿。跑院外看,烟囱上那丝烟像神像前燃香冒的烟,袅袅弯曲。
爹沉脸说:请你老表爷去。
蒸糕爷揭炕板石相研一番,往狗窝里捧几掬土扒拉平,将炕洞拐角土坯转了转,抓泥摸平缝隙,拍了拍手,行了。
忒简单?他沾满黑灰的手指捏捏我的鼻子:不哩等怎?比公鸡下蛋还难才行?我看念书才难。我疑惑着往灶膛塞柴点着,火焰呼嗵倒喷出来,燎了我的眉毛,我恼火地瞪他,切!牛皮吹破了吧!话音未落,烟呼嗵吸进烟道去了。出院看,烟囱浓烟滚滚,房子要飞起了。
蒸糕爷拒绝喝酒。“别喝了。老让你表奶奶担心。老醉酒就让人嫌了,人都不愿意叫我干活儿了。”爹说,表爷提溜两瓶酒回去喝。蒸糕爷拉了脸,以后营生别找我了。我又不是为喝酒。我提溜酒送他回家,蒸糕奶摸着我的头说,还是你爹明事理。又不是不让你老表爷喝酒,我怕他喝坏身子。怕他丢人现眼。
一个人在家喝闷酒,能喝出味?蒸糕奶的唠唠叨叨做就酒菜,能对味?更易醉人。蒸糕爷就戒了酒。
蒸糕爷是种地好手,爱牲畜如命。
某年春耕,蒸糕爷“靠靠来来”吆喝牛耕地,小牛犊欢蹦乱跳,不好好在走垄眼,走着走着就走偏了,要么拉犁猛窜。“小黑。乖点儿。黑夜给你吃黑料豆。脚踩正劲吃匀才省力。”小黑乖乖拉了几趟。歇息时,蒸糕爷抚挠着牛脖颈,牛舒服地错唇反刍。歇罢,二富生说,爹歇歇哇。我吆喝一歇。小牛犊听得嫩声嫩气吆喝,不是蒸糕爷的声音,又欢蹦乱跳起来。二富生挥臂,鞭梢在空中挽个鞭花,“嗨。别打!小黑嫩皮嫩肉吃不住鞭打。”鞭梢“啪”炸在牛耳,牛拉犁狂奔而去。蒸糕爷在牛犋犁铧间跳越着圈住牛,抚摸着小黑的耳朵,骂二富生,没告你。驴骡是兄弟!还打破小黑耳朵!解下小黑牛轭搭肩膀上拉犁。二富生苦着脸,爹。您别拉犁啊。蒸糕爷瞪他,腰弯成弓,拉绳像箭射进土地,犁铧尖攉开土地,土开花般翻开。
蒸糕爷就是一头牛。
蒸糕爷爱牛,通牛习性,会相牲口。春秋,牲口牙子走街串巷而来,先拜老表爷的码头,表明意愿,老表爷闭眼沉思片刻,带牙子到谁谁家看牲畜。蒸糕爷摸摸驴骡牛脸颊,突然捏住驴骡牛鼻孔,搬开驴骡牛上下唇,瞅牙口,说三岁了;牙子争辩,四颗牙啊。蒸糕爷再搬开驴骡牛唇,说,看清楚了。三颗牙。然后围着牲畜转圈。牲畜一见他,或嗅到他的气味,全身肌肉绷紧,昂首“呃-----咴-----呃----咴”“哞----哞----”叫。吃草饮水的牲畜们警惕地抬头,竖耳谛听,神色大变,猛蹬地刨地,奋力挣缰绳。挣脱缰绳的牲畜猛窜,经过蒸糕爷时尥蹄子狠踢他,蒸糕爷笑笑躲开,顺势在牲畜屁股拍拍,对牙子笑笑努努嘴,怎样?这倔驴!这倔牛!蒸糕爷说,看看这皮毛色泽。手掌猛摁牲畜背跃上,看这脊梁,跳下猛拽牲畜尾巴,牲畜下意识前挣,挣脱他手劲的,拉车拉犁拉靶磨地肯定得心应手。牲畜主人笑吟吟地盯着两人的表情,估摸自家牲畜的价格,估摸着牙子出钱上限,希望蒸糕爷报价超过牙子愿出的钱数。如果牲畜拽得倒退,主人挠挠后脑勺:近来忙得脚后跟打屁股,顾不上喂,掉膘了。这驴忒口刁,非山坡草不吃,非黑豆料不吃。这牛不卖。蒸糕爷笑笑,牲口是咱兄弟。吝啬不得啊。
牙子看准哪头牲口,抓蒸糕爷的手塞袄下捏起指头来。“这个整。这个零。”蒸糕爷笑眯眯说,“这个整,整个零头吧。”几个来回后,买卖双方都满意了,就交钱牵牲畜。往往是,卖家抚摸驴骡牛的脖颈脊梁,女主人泪汪汪端盆稀粥给牲口喝,牙子数好钱递给蒸糕爷,蒸糕爷再数遍递给卖家,别难受。表爷再给你相研头小牛犊。接过缰绳交给买家。嘱咐:别卖给肉贩子肉铺。表爷知道了,别指望帮你相研牛,你也别进这个村了。我问:“我们吃的牛肉哪来的?”老表爷板着脸说:“肉牛。你秀才爷讲过,古代私杀耕牛犯罪咧。来来,老表爷教你捏指头谈价。”伸大拇指说,五,伸其他指头说,伸几表示几。把大拇指二指中指捏一块说,表示八。我不耐烦,直接说钱就行嘛。弄那神秘干嘛?蒸糕爷伸手磁了会儿,说,怎能直接谈钱。古有伯乐相马。是份职业嘛。臭行有臭理哩。
蒸糕爷愁事压头:三个孩子娶不过媳妇儿。让我爹给他孩子说媳妇儿。“你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学究。断文识字,能背字典,还能说出每字意思。你嘴有风啊。”
传生虎背熊腰,早早出外打工。某年系领带回来,人们笑话,传生脖窝紧(系)了根裤带!传生买了个四川老侉儿,两人回了四川。村人说,传生再能也不该带姑娘回四川,哪个带姑娘回四川的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拿回尸首就不错了。几天后,两人带着女方的婚姻证明回来,日子过得滋润。蒸糕爷整天哼着歌耕地锄田收割庄禾。
蒸糕爷听到确切消息,说繁峙卖贵州老侉儿,租三轮带光棍去繁峙买回老侉儿,其一给二富生做媳妇儿。一后生没买上,告发此事。警察来解救被拐妇女,以贩卖人口罪名逮捕蒸糕爷。遣返老侉儿时,那媳妇儿愿意留下,铐着手腕的蒸糕爷得意地看看警察,看见了吧?我们对她好吧。要么她还呆这干嘛?
那女子不像传生媳妇儿下得地上得厅堂,她好吃懒做,内衣等男人洗,二富生送她走了,尽管她不愿离开。 蒸糕爷出狱知道了结果,长叹一声,世上真有懒婆娘!
三润生骑摩托去镇里,被运煤车撞死,苦主赔了15万,传生用这钱买车倒运煤。
恒山盛产铁矿石,传生开起铁矿石来,开山时被砸断腰,瘫床上,媳妇儿不离不弃,端屎倒尿伺候。
人们说,这是蒸糕爷积德的结果。
蒸糕爷帮衬着开了个小卖铺养活一家人。
蒸糕爷蒸了一辈子糕,最终成了一块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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