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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徐克:超越娱乐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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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有圆熟精巧的艺术风格,能够驾轻就熟地娱人娱己,毕竟还不是全部。卓然成家的大导演总会去告诉观众一点什么,并且不把这种表达变成生硬的说教。这就要求电影人既有社会责任感,又有高超的表现技巧。因为所拍的是古代题材,与“现代”就隔了一层;又因为是古代传奇,不是古典真实,也就有了双重距离。出于这个原故,徐克作品注定是对当代现实生活的折射,而非直接介入。他如何提升电影的层次,从而成全了自己,又向社会交了一份近于圆满的答卷,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首先不能不提到“群众形象”。这个问题很容易被忽略,其实却很重要。徐克擅长刻划乱世。要烘托乱世景况,单靠几个主要人物一一包括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是远远不够的。没有大众的表现作为时代背景,主角再怎么努力,也难显深广境界。大众在徐克的导筒下常常是“世态炎凉”最直接的体现者。《倩女幽魂》里的百姓撺掇宁采臣去闹鬼的“兰若寺”,纯是损人不利己的“看熟闹心理”。地方官为了受贿甚至指点告状者“你可以去偷去抢嘛!”《人间道》里连小饭馆的掌柜都看不起“穷书生”。一些杀人越货的劫匪更是差一点儿就要了宁采臣的性命。衙役虽吃的是公门饭,凶狠暴戾也一如劫匪。《道道道》里的打铁匠骗取小和尚的金佛,行骗时诚恳无比,得手后翻脸不认人说“哪有什么金佛”,无耻又无赖;下面将详细分析的《青蛇》里,一群老师听说许仙将要赶考,表面上说“可喜可贺”,掉过头去就说“可怜可叹”,讥笑许仙迫于夫人太有本事,只得去博取功名。正是在这众多形象的合力下,乱世的特征一一凸现出来。主人公在其中东奔西走、辗转流离才显得可信,观众才能体会到一种广大而深沉的悲哀。主要人物的感情悲剧,权力斗争的惨酷,加上次要的小配角的愚昧势利、冷漠自私,前后交错,互为衬托,“乱世”才呼之欲出。
      反观轰动一时的《英雄》和《天地英雄》,群众演员倒是极多,可不论大队的秦兵还是大队的马贼,充其量只是个共性的符号。正邪两大阵营的成员之外,几于没有一个有生活气息的小人物,好象拍武侠片就不必为此费心似的。可见第一流的导演也未必十项全能,拍好娱乐片远比人们设想得要难。
其次我想谈一谈徐克作品里的对白。他能够化俗为雅,点铁成金,很大程度上跟他不断借剧中人之口旁敲侧击、挖掘主题有关系。他从不放过哪怕最微小的机会来忧世伤生,或愤世嫉俗。
      “汉人自负有几千年文化,老是想感化蛮夷外族,打不过胡人就只有南渡过江来逃难。先过江的霸着大官来做,排挤后过江的。士族需要互相拉拢,婚配就讲究门当户对。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引自《梁祝》)
      “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得出啊?”(引自《东方不败》)
      “写游记,说我泄露国家机密;写历史,说我借古讽今:注解兵法,说我策动谋反;写神怪故事吧,又说我导人迷信;最后改写名人传记,这个名人失事下狱,我被定为乱党,跟他一块儿判了个终身监禁。人生就是个牢狱呵!”(引自《人间道》)
      “年头真他妈乱,贼都要防贼,我操你爹!”(引自《新龙门客栈》)
      第一段是对古时男女婚姻不得自主,查根问底的思考。讲门户,讲实际,用结亲的方式权权联合,钱钱联合,或是权钱联合,只怕不限于那个时代。第二段是当令狐冲表示想退出江湖时,任我行以几句话指出他的天真。所有恩怨都是人类本身的劣根性派生出来的,所谓“江湖”不过是一种形象化的说法而已。第三段虽然有些夸张,但知识分子在封建社会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一学而优则仕的例外,这些人加入到迫害者当中去了。第四段是张曼玉扮演的黑店老板娘,眼见店里店外,危机四伏,叮嘱手下要看好钱箱。一句“操你爹”活画出她的性格,而“贼都要防贼”活画出乱世的特征(有人因为老板娘骂的不是“操你妈”而认定这个角色有“初步的女权意识”,这是我所见过对徐克最幽默的解读)。
      “独白”之外,还有对话。
      《梁祝》里,和尚若虚上门求见祝英台的母亲,以鱼喻人。若虚:“祝夫人,这池里的鱼,我看你应该放生。”祝夫人:“外面的环境恶劣,他们不适应,会死的!”若虚:“变得不适应,是因为他们原本来自江湖大海。世上根本不应该有池塘。”
      《妖兽都市》里,刑国强私自释放妖兽首领元大宗。元大宗:“我很荣幸可以跟人类合作。”刑国强:“我们各自背叛了自己的世界。”元大宗:“与众不同不等于背叛。地球剩下的能源不多了,战争只会消耗更多的能源。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时间。”
      类似的吉光片羽遍布徐克电影,或散见于各人物的机锋,或结撰为醒世的寓言。提到寓言,我想特别指出,徐克能把商业片升华成艺术,除了群众形象的塑造,对白的提示,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叙事方式一一不管武侠片、神怪片、枪战片、言情片,都被他处理得既是故事,又像寓言。
      《倩女幽魂》三部曲中的“人间、鬼域、妖界纠缠混杂,难解难分”。它不仅仅是一个人鬼相恋的故事,而且具有讽世和警世的更深层的蕴含。
      《黄飞鸿》五部曲“颠覆了以往的黄飞鸿形象”,在民间传说和各种早期黄飞鸿版本的基础上,“加入父子、爱情课题”。黄飞鸿“不再是单纯的父权体系下的英雄”,而被还原成“有冲突、矛盾、弱点”的平凡男性。不平凡之处是他有一定的忧患意识,不单直接参与了历史的进程(协助陆浩东销毁革命党人名单),而且成为中西文化激烈碰撞,封建末世行将瓦解的见证人。如此,黄飞鸿就不只是一个个体,黄飞鸿的故事也就有了从不同角度来做分析的可能。
      《东方不败》亦具寓言性质。曾有人说香港最成功的两部描写“97心态”的片子,一部是《春光乍泄》,一部便是《东方不败》。王家卫自己说过《春》片意在言外,反映的不只是同性问题,还有身份确认问题。“不看开头你甚至不知道这是一部讲同性的电影。”徐克则从不承认《东方不败》别有含意,这种过于斩截的态度反而叫人生疑。事实是,片中对《东方红》、《泌园春·雪》的戏拟和反讽令人玩味,苗人对明朝的戒备也不难使人联想到港人和大陆当局的状态。“化外之民”与中央政权的关系使徐克产生无穷兴趣。同是拍于1992年的《新龙门客栈》自成经典,却没有能够上升到寓言的层面。内地影评界宁可推许《新》而回避《东》,除了前者是“纯正”的男女之恋,后者涉及到同性恋;前者忠奸分明而后者人物个性复杂,难做价值判断之外,恐怕也与《东方不败》的政治隐喻有关。
      在把传奇故事寓言化的一系列尝试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新古典文艺片”《青蛇》。因《青蛇》和另一部风格相近的《梁祝》,徐克被公认为“旧瓶装新酒”的圣手。《青》片改编自李碧华的小说。李碧华的著作尖锐犀利,不足的是过于直露,缺少意味。语言也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徐克删去了原著中的一些枝节,涤除了“汽车、电线杆”等大可不必的现代意象,强化了古典韵味,增强了戏剧冲突。
      该片首先讲法海偶遇妇人生产,心生俗念(此前有一段收伏蜘蛛精的“引子”,与主要情节并无太大联系,但有主题上的提示作用),  法海从此游走于情欲与戒律之间。片中的法海被改为血气方刚的青年僧人,白衣赤脚,气度高华。往后便说到二蛇身上。青蛇一修成人形就找人跳舞作乐;白蛇却去听先生讲书,学习为人之道。二者生性不同,  已是初现端倪。影片中间一大段的着力刻划,使几位主人公的性格渐渐成形:许仙忠厚老实,但也免不了天下男人心猿意马的通病;白素贞渴望做人,一心一意收敛妖性,向人转化;小青天真活泼,热烈大胆,并不认为做妖就一定不好。三种个性彼此碰撞,磨擦出睿智的火花一一许仙终于懂得爱就是爱,不必在意爱的是族类还是异类;白素贞的苦苦追求被法海击得粉碎,以至说出了“我只知道怎么去明白人情世故,依足所有的做人规矩。如果这样也是错,我千年道行就真不知所谓了。”小青却能一再证明她的胜利:撩拨得法海欲望失控,恼羞成怒,点醒他不过也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激怒白蛇,姐妹斗法,逼出白蛇“还好,还不知道眼泪是什么,知道了就痛苦了”的心里话;最后自己流下泪水一一妖是不会有泪的,表明青蛇终于具有了“人”性。
      在“水淹金山”那一场大戏中,小青顶撞法海,痛快淋漓,而白素贞仍想委曲求全,只是忍无可忍后才知道霸权的不可理喻,不能妥协。白素贞学爱,学世故,学“撒大谎”,到头来却不得不面对理想的幻灭;小青忠于自己的原则,心无城府,至情至性,反能真正悟得人生的真谛。片末二人的结局也迥然有异:白素贞是产子之后,真力消散,无可选择地死于雷峰塔下;小青却是手刃许仙,直斥法海,跳水远循,再不回顾。一温情一刚烈,难怪固执如法海,也为之动容,若有所悟。他抱着初生的婴儿茫然伫立,正是他思想上获得新生的象征一一否则婴儿是蛇妖与人的“孽种”,血统不纯,他不斩草除根才怪。可见青蛇是在一个比斗法更高的层面上战胜了法海,其与白蛇的境界判若云泥。该片以“青蛇”为名,实非偶然。
      古韵盎然,不代表缺乏现代精神。《青蛇》里小桥流水,白纱红叶,辅之以梦幻般的音乐,确然使人有置身南宋的错觉。然而它的现实意义却大大超出特定的朝代。譬如人妖问题颇似种族问题:唯有人是被允许存在的,只要是妖,管你是善是恶,格杀勿论,谁叫你出身不好呢?这种法海逻辑和某些大国的理论极其相像。即使往小里说,一些只能接受主旋律,而对别样的声部嗤之以鼻的“正统人士”(黄药师说过:“我见到这些自封的英雄好汉就生气”),他们所持的不就是那种狭隘的法海主义么?  《青蛇》中尤其值得称道的一个细节,即法海逼许仙遁入空门,与白、青二蛇激烈大战之际,金山寺的大佛像忽然流下铜质泪珠。这说明真正的佛是普渡众生,一视同仁,慈悲正大的,原不赞成法海的所作所为。法海表面上是佛门大德,行径却早已背离了佛心佛理一一正像成天讨伐通俗文学的人,也早已背离了“和而不同”的自由创作空气一样。
      可以发现,与民间流传的《白蛇传》相比,徐克保留了精华,却大胆打破了“雷峰塔倒,西湖水干,金榜题名,开塔救母”的圆满结局,纵向深化了反强权主题,横向拓展和丰富了原有的内涵。《青蛇》起初的反响并不好,这几年却越来越多地被提及。近来无锡市锡剧院的新编大戏《青蛇》,院长钱浩良就坦承是“参照了徐克导演的电影。”有理由相信,还有许多优秀影片, 因为种种原因,一时未能引起足够重视。“亡羊补牢”值得庆幸,却不值得骄傲。对身边经典艺术的忽视,是最不可饶恕的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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