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完整版)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1、我四十多岁,开始焦虑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猪,除了吃吃喝喝没多少事可做,不,也不像猪,或者说像一根已经掰了玉米的玉米杆,土地再丰沃,夕阳再绚烂,也一眼看到了自己最终的归宿,要么被庄稼人砍成一节节的埋在地里作肥料,要么被一根草绳拦腰一拴扛回家堆在某个角落,任他风吹雨落。这根空荡荡的玉米杆没有了期望,雨下不下的跟他没关系,反正也不需要渐渐长大长高长壮在合适的时候孕育,也不需要慢悠悠地在阳光下期待成长和成熟,没有了那种笃定的满足,日子就这样吧,一眼都看得到头,甚至,我似乎看到风中飘了一飘的玉米壳,就好像看到了我的哈欠。
我和玉米杆也不一样,我有了焦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去期盼去追求。
晚上八点过,我才开始避开人群,沿着河堤走上一圈,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尽管有街灯,可是有点昏黄,在我身边擦肩而过的人就是一个个人,不需要去辨识是不是熟人需要不需要打个招呼,我走我的路,想着我的心事。
想到猪和玉米,我就沮丧了,步子迈得毫无力气,我去看护栏下的涪江水,这个夏天,雨水来得有点猛,据说是五十年不遇,于是,河水不再平如镜面而是有了奔腾的气势。
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热衷于各种人来人往的热闹的,可能是因为一次某个油腻中年男粗鄙的玩笑,我连应付的呵呵都没有了,也可能是因为某人因为职位的竞争找我嘘寒问暖,我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说到油腻中年男,我逐条对照身边人。
戴各种串——没有。
聚会时朗诵诗歌然后开始哭——没有。
穿唐装等类似袍子——没有。
头面部任何地方留长毛发或者胡须——没有。
保温杯泡大枣枸杞——有。
大肚子——有。
皮带上挂一串钥匙——有。
在家里喜欢穿秋裤当家居裤——没有。
手机上戴着左右翻开的皮套——有。
……
对照至此,我简直要笑出声了,那个着装整洁侃侃而谈的男人已经慢慢地走在油腻的路上了。
可能冯唐对自己也感到了焦虑,他曾“春风十里不如你”般地青春过,现在开始聊起了“油腻”,或许也是在感慨“廉颇老矣”吧。
以上是我一个人走在若明若暗的河堤上,信马由缰地在脑子里闪过的画面或者意念。
我准备继续走下去思绪下去,可是家里老母亲来电话了。
母亲说,你爸又买了一辆三轮车,公路上那么多的大车小车,你还不回来劝劝他,莫在公路上骑,万一有闪失就完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脑子里就有了这样的画面: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公路上摆弄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双目炯炯,一脸严肃,双手紧握车把,噌的一声,车开走了,老人裂开嘴哈哈乐了,一头银发迎风盛开得像一朵花。
这样的画面如果不考虑安全因素,是很有些拉风的,父亲今年七十有二,他经常告诉我的一句话就是,我就要按照我的想法过几年,谁也别干涉我。
这样的父亲很令我心疼,他所渡过的岁月容不得随了自己的心性生活,现在可以了不用顾忌太多,可是年龄成了阻碍。
我告诉母亲,会抽时间回去劝说父亲注意安全的,也让母亲多叮嘱一些多留意一些。
抽时间回去,什么时间呢?周末,中秋,还是国庆?
周末我要加班,这个年龄正是单位的中流砥柱,经验有耐心有时间似乎也有了,以单位为家正是好时候。
中秋呢,今年的中秋因为一些必须的工作不放假。
国庆,女儿也早已经计划好了出去走一圈。
我的时间安排里没有计划父母。这样一想,忽然心惊。
去年,母亲失眠严重,我找了市医院行医的同学挂了几个专家号,带上母亲全身都做了检查,肾上有一个囊肿,我着急了要求立即手术,母亲不同意,她说好好的挨刀干嘛,再说了,手术了你们兄妹三个谁能抽出十天半月地来照顾我?
是啊,谁可以呢,我可以吗?母亲偶尔来家里住几天,都可能连续好几天见不到我,即使在一起吃饭一个电话也可能让我放下碗马上出门,我能请到半个月甚至更长的假吗?我再告诉母亲,最多就是一个微创,不需要十天半个月的,三五天就可以回家了。母亲依然不同意,她说除了睡眠不好其他都还好,不必动那个刀子。
最终,还是听取了专科医生的建议,半年一次复检,没有变化就不管他,老人身体素质不好手术治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考虑。
虽然这是医生的建议,母亲也欢天喜地地回家了,内疚不安就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根,时不时地冒出来刺我一下让我难受,我们这些子女还不如没有在城里工作的村里人,他们会和父母在一起,陪着他们一起春种秋收,陪着他们慢慢老去。
父亲老了,像个小孩,对于他来说什么新鲜他就怎么玩。前年,买了摩托,上街赶庙会都骑上,风一样的老男子。现在,又买了三轮车,他这是干嘛呢?
按照母亲的吩咐,我给父亲打了电话,轻言细语地问他想干什么。父亲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是要用三轮车运粮食。我说,爸爸,你骗人,家里的田地都给别人种了,你哪里需要粮食来种?父亲又说,你妈要养小鸡我得去街上买玉米。我说,爸爸,算了吧,一个电话人家就送货上门了。父亲打着哈哈,生怕我听不见似的,大声说,我带上你妈旅游去。我说,爸,有时间我带你们去。这一下,父亲的声音更大了,你们有时间也不得带我们,你们早自己耍去了。
我赶紧关了电话,落荒而逃。
父亲没有说错,很多次他都要求我们三兄妹凑个时间带上他和母亲,找个地方走一走,他说,不要你们花钱,我的退休工资花不完。
我们出去了很多次,照了很多相片,都没有父母的身影。要么我们玩的地方不适合老人去,要么干脆把他们忘记了,关于父母,我们的计划里没有他们的专项计划。
不管怎样,都要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了,恐怕我们已经成了父母每天都在等待上门的客人。
2、单位还没有开始体检,一个同事就住进了医院,究竟什么病还在等待各项检查来确诊。
我在考虑今年的同学会还去不去。去了,无非喝酒聊天,拿当年的青春事开几个荤素搭配的玩笑,曾经关系好的同学也会如当年一样自觉地组成一个小圈子说说悄悄话。不去吧,谁能知道明天会怎样呢,一个班四十个同学已经走了两个,一个生病一个意外。
我们班一对一谈恋爱的不在少数,最终没有成一对,于是,每一次同学会,几个男同学就会狼一样地嚎“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给你做的嫁衣,谁把你的长发盘起”。推杯换盏,一地狼藉的还有那些早已消失在风中的青春往事。
当年一个男同学趁着月色,推开我们的宿舍门,对我说,月亮这么好,我们出去走一走。彼此,我坐在上铺,摇晃着双腿和对面上铺的同学聊兴正浓,一脸灿然。我听了男同学的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月亮好和你我出去走一走有什么关系吗?一片哄然大笑中,男同学夺门而去。那个时候我们一个宿舍住八个人,四张床,上下铺,面对冒然闯进来的男同学,有足够的团体力量去作弄他。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同学,同学聚会,真心话大冒险,他承认自己出轨过。他说这话的时候,侧过头看了看我,就像回到当年,我腹诽了一句,你出轨和我有什么关系吗,看什么看。
出轨这事,在中年人这个群体中,已经不新鲜了,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到不同人群关于出轨这个相同的话题。
我们家楼下的咖啡馆,是我和闺蜜园子聚会的地方。她心里一有垃圾,一定会找个时间向我倾述。
上一次,园子端起香气浓郁的花茶轻轻抿了一口后告诉我,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点了点头说,嗯。我只有说“嗯”,这个“嗯”表示我在听,你请继续。园子就说下去,家里的人如何的形同陌路,如何的志不同道不合,如何的没有情趣。我说,他之前不一直这样吗,怎么现在就忍不下去了呢。园子瞟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觉得我幼稚,问题幼稚。她说,之前有娃啊,没时间考虑这事,时间精力都没在这,现在,娃读大学了,时间一下子多了很多,这些事就冒出来了,不想都不行。我咧嘴笑了一下,这个笑不代表任何意义,就是一个惯性动作,聊天嘛,不需要太严肃。
园子的爱人属于贤惠爱家型,喜欢整洁爱好厨艺,说话温和,我个人没觉得他有大毛病。有可能,是视觉疲劳,二十几年如一日的事物反复出现在视线中,疲劳也是正常。
想到这里,我告诉园子,要不,视而不见吧,闭上眼睛过一段日子,让眼睛休息休息,也可以看看其他的绿植什么的。
园子听我这样说,放下手中的茶杯,俯下身子,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盯着我看,她说,完了,你心里有鬼。我吓了一跳,我心里能有什么鬼呢,这不正为园子你排忧解难吗。园子继续说,你让我闭眼过日子,看看另外的绿植,你这是怂恿我出轨,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我懵了一下,我心里有这样想吗,没有吧,有吧,其实我也不那么确定了。当然,园子有这样判断的能力,她大学选修的心理学,现在,兼职的也是一家心理咨询机构的咨询师。我对自己说的话里包含了哪些信息是不确定的,面对一个心理咨询师,我会不自信。园子张开嘴,已经准备开始分析了,我盯着她的嘴唇,唇形化得不错,上色了的,淡淡的玫瑰红润泽饱满,很漂亮。我赶紧说,不要分析了,我心里只是有想法而不是有鬼。园子说,想法就是鬼,有想法就是有鬼!
于是,一个循环开始了,我和园子开始了想法与鬼的辩论中。
不由得,我还是想起了那位男同学,他说他出过轨时,瞟了我一眼,那一眼在证明什么呢,或者是需要在我这里寻求到什么样的信息呢?我记得我当时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笑着骂他还算老实敢干敢说,我也是这样,咧嘴笑了一下,至于这个笑代表什么意义,我至今也没弄明白,或者干脆一点吧,毫无意义。
这间咖啡馆放的音乐也很奇怪,一会儿是萨克斯风《回家》,一会儿又是《广岛之恋》,风格转换得有点快。
你早就该拒绝我
不该放任我的追求,
给我渴望的故事
留下丢不掉的名字
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
二十四小时的爱情
是我一生难忘的美丽回忆
心里咨询师还在说着什么,我没有听进去了。我一边听着莫文蔚的歌,一边在想,我心里的想法是不是我心里的鬼。
3.老陈走得太突然,用猝不及防也毫不为过。
十年前,老陈因为工作上的失误降职降级,那个时候,他的儿子小陈高中还未毕业。老陈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内心是否需要有人去安慰他开解他,大家包括我都认为,男人,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那段时间,河堤上再也不容易碰到散步的老陈,还有跟随他一起溜达的小狗。我从最初看见有人遛狗就想起老陈到以后即使见了无数只欢快蹦跳着的小狗也想不起老陈,过渡得很自然好不艰涩。
现在想起来,人,就是这样很容易地就会被遗忘。
再次遇到老陈,已经是五年前了,他的脸色不太好,感觉就像有着隐隐乌云的天空,不知道那一颗悬而未落的雨滴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很晦暗。手里还是牵着一只小狗,我看着不像之前的那只,我也没问还是不是那一只,问这些干什么呢,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更不用说是一条狗。
我和老陈站在宽阔的河堤上,那时是九月,桂花已经开了,不用深深地吸气,桂花的香味就钻进了鼻孔,太香了,我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老陈看见我打喷嚏,笑了,问我怎么还对花粉过敏啊,多好闻的味道。
听见老陈说桂花好闻,我一下轻松了,老陈应该彻底放下了,我认为这个细节可以反映老陈还是像以前一样热爱生活。
我刚调进县城,和老陈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排的花花草草,老陈喜欢侍弄。早上,我站在阳台上打着哈欠时,老陈手里捧着个大洒水壶已经在给花草们洒水了。洒过水后,老陈会把洒水壶放在一边,然后躬下身体,鼻尖凑在草花上,深深地吸气,连连说好香好香。
于是,当我又听到老陈说桂花好闻,我真的轻松下来,老陈回来了。临别时,我告诉老陈,该好好享受生活了,该体检就去体检。
就这样,我又能经常看见老陈牵着小狗散步了。
没想到的是,一年前,我和老陈成了同学,我们在一个教练那里学车拿驾照。老陈经常被教练骂,说他不长记性,一个倒车入库都要练习很久,还不能倒在线内。老陈被骂时,他嘿嘿地笑笑也不辩解。空了,我问老陈,怎么现在想起来学车了。老陈说,小陈去美国了,车也带不走,放在院子里也是白放,又舍不得买,就决定自己拿驾照自己来开。
其实老陈年龄也不大,他当年当兵,在部队上就结婚了,后来转业才回到地方,学车时也不过五十出头。
小陈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编程,毕业在国内呆了两年就去美国了。说起小陈,老陈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告诉我小陈的薪水一个月就是他一年的收入,每晚都和他视频聊天。我听着老陈说小陈,不去打扰。人到中年,有了值得炫耀的事,是件美事。
我和老陈在一个教练手下练车,老陈学得很慢,但是很稳当,四科没有一科补考,次次一把通过,连苛刻的教练都不得不赞扬老陈不错。我科三两把都没过还没来得及难过,老陈已经开始来安慰我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没什么难的,重要的是心态。其实,我很为老陈高兴,为他的一次通过。
我们一个班的学员大多数拿到驾照后,为了感谢教练,组织了一次聚会。老陈喝醉了,喝醉了的老陈豪气干云,他成了麦霸,唱了一首又一首歌曲,都是军旅歌曲,什么《打靶归来》、《我是一个兵》、《红星照我去战斗》等等。
我给老陈敬酒时,老陈告诉了,五年前,他就得了肝硬化,医生嘱咐不能沾酒,可是今晚高兴,就喝了几杯。我心里跳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让他把杯子放下。
已经有半年没见到老陈了,再见时,老陈已经成了一堵墙上一张黄纸上的名字,生卒年都有,还有简单的生平简介,以及追悼会的时间地点。
老陈最终在老家,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入土为安了。太远,我没有去。我不清楚老陈最后的时间,远在美国的小陈是否赶回来尽尽为人子的孝道。很多远方的孩子都未能在最后的时候见着自己的亲人,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老陈身上。
那晚聚会,老陈喝了酒,他大声告诉我,以后孩子别走太远了,太远了,心里再想也见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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