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兄弟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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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兄弟
◎王立
小山东
那年初春的一天,忽然获悉“小山东”不幸殒命的消息,不禁一声叹息,为之伤痛。
小山东曾经是我单位里的一个打工仔,来自山东。九十年代初,外省来的打工仔、打工妹还不多,我们一般都以籍贯来称呼他们,如川妹子、小福建……诸如此类,当然没有任何岐视的意思。
小山东有一位大伯是南下干部,是我们镇上的老领导,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小山东投亲来到江南,到我单位打工时,他才二十来岁。
作为一个本土人,我想,若以他这般年纪,背井离乡闯荡生活,实在是难以想像的。或许是鲁人性本强悍,不似吾辈胆小如鼠,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伤了肤发。
小山东初来乍到时,干的是包装工这粗活,挺累人的,收入也不丰,可他有的是力气,又相当节俭,所以干得既自信又快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工时之余老是扯着嗓子唱流行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
这样的小伙子,工作中不惜力,不偷懒,而且十分阳光,同事们都是喜欢的,大家在一起上班、聊天,相处甚是融洽。有时,小山东也到我的办公室坐坐,聊聊家乡,说说心事,我感觉他对生活是很有想法的。
干了一段时间,小山东开始想着单干,做个体户。有了立足之地,可以解决温饱了,就寻思着要发展,做一番事业,大凡人都是这样想的。何况一个外地人,不远千里,抛家别祖,不就是想使自己的人生轰轰烈烈么?即使不是那么惊天动地,也想做得风光一回,将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这或许是大多数打工仔、打工妹的心态。
他来办公室辞工时,我当然还是惊讶的,放弃一份稳定的工作,赤手空拳去创业,这是多不容易的事儿。我好说歹说,分析来分析去,努力说服他要慎重考虑。
小山东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坚定地说:“我无法满足这个现状,因为我的未来只能靠自己去打拼,家里是帮不了我。”
也是确实,如果衣食无忧,年纪轻轻的谁会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讨生活呢,房子、妻子、儿子……凡此人生大事,都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去挣出来。
那时,我们镇上的羊毛衫生产正风起云涌,且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许多人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暴富发家了。小山东瞅准了这个时机,租了几间农房,购置了两台编织横机,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淘金者”行列。
这之后,便难得见到他了。我们“上班族”,如同农夫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自己封闭在家庭与单位的小城堡里,无风无雨,波澜不起,倒也抵御了商海汹涌的诱惑。
而小山东,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凭着青春的热情与勇气,徒手奋战在浊浪滔天、险象环生而又充满物欲刺激的商海大潮里。
有一次,我曾见到小山东,当时他正拉着一板车的羊毛衫,穿行在热闹无比的永乐大街上,又黑又瘦,却依然透露着那份初来时的自信与快乐。当然,他又多了几份成熟与坚韧。
天道酬勤。几年下来,听说小山东的生意做得极有起色了,积蓄也渐渐地丰厚起来,还找到了一个意中人。小山东的恋人我没有见到过,据说挺靓的,与模样帅气的小山东很般配。这一对未婚夫妻准备再好好干上一年半载,就要结婚成家了。
殊不料,人生无常,风云不测,小山东竟忽然死于非命——他在一家宾馆与客户谈完生意出门来,在穿越320国道时,被一辆飞驶而过的汽车一下子撞出了十几米开外。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已是天上人间两相隔了。
那个常常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的山东小伙,那个正处于生命花季、对生活充满梦想而踏踏实实地奋斗着的小山东,如同一片树叶,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雨打中飘然而去了……
台湾歌手张雨生演唱的流行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是一首励志的歌,其中有这样的歌词:“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记忆中,小山东似乎从来没有完整地唱完过这首歌,吼得最多的那一句就是“我的未来不是梦”,因为有梦想,有希望,所以他在“认真的过每一分钟”,然而他设计中的未来,梦碎在一场残酷的车祸中。
一九九六年初夏,我去《南湖晚报》参加了一次笔会,该报有个版面是“打工世界”,编辑姜贤正知道我在企业工作,能够经常接触社会底层的打工者,就向我约了稿。回家以后,我想起了小山东的短暂人生,就把他的打工经历与悲剧结局写了篇千字文,编辑姜贤正很快编发在了当年七月十六日的《南湖晚报》上。
又过了十多年,北京有个文化公司的朋友约我写部十万字的都市言情小说,并且要有生离死别的故事。那时,我又想起了小山东。
实际上,在我们这儿的打工大军中,来自山东的打工者是很少的,大多是云贵川、鄂豫皖的人。然而,小山东的印象,我真的挥之不去,只好让他走进了小说《我的江南我的爱》中,小山东化成了陈旭明,或者是陈国民、陈晓林、陈建国。但是,这四个小说中的打工者形象,与现实中逝去的小山东又是无法真正对应起来的。所以,在这部小长篇印行时,我在后记中写明“这部小说完全是虚构的”。
时光倏忽,二十年来之所以难以忘记这个打工兄弟,实在是因为小山东当年猝然飘逝时太年轻了,给了同样年轻的我深深的震撼。生命如此易碎,往往来不及道声珍重就已分手东西,尚未走近就已撒手远去。
依然记得那年我为《南湖晚报》写的千字文,有这样一段话寄托了当时我的百感交集,我的所思所想:
而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生活中,依然有许许多多的外省青年川流不息,与小山东一样,他们在命运的波峰浪谷间,不甘平庸、不甘消沉地劳作着、博击着,寻找着人生的支点,为五彩缤纷的梦想而不断奋斗。面对他们,我只想说一声:在人生的每一步,多多珍重,命运之神终将赐予你们平安和幸福!
阿杜
来自四川的阿杜是北川人,他的妻子是青川人。阿杜是我单位的羊毛衫接送员,他妻子在镇上其他单位工作。
二○○八年“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北川、青川都是极重灾区。令阿杜无比揪心的是他的妻子与儿子当时正在老家,还有家里的亲人们都联系不上,状况不明。地震次日,归心似箭的阿杜与来自北川、青川的工友请假回乡,公司领导迅速解决了他们的路费、生活费,并一再嘱咐他们:“有难处一定要及时和我们联系,我们一定想办法帮助大家。”
西南处,国有殇。汶川大地震是一场巨大的人间惨剧,揪心的牵挂,悲伤的泪水,瞬息之间覆盖了地球村。央视主播赵普在直播时热泪盈眶,哽咽失语,那种悲痛的情绪传染了守在电视机前的每一个观众。
我们每天与阿杜他们进行联系,虽然灾区信号时断时续,但是通过他们悲哀的声音,我们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山河破碎、生离死别的悲怆。
阿杜的妻子不幸丧生在这场地震中。五一劳动节过后,阿杜的妻子得知母亲病重,便带上三岁的儿子,相约妹妹一起回到了家乡。五月十二日这天午后,阿杜的妻子与妹妹正在青川县曲河乡大岩村的娘家侍奉病母,谁也没有料到天会塌地会陷,然而这一切发生了,山体滑坡的无数岩石把这个小山村彻底掩埋了,那一刻间不容发,村子里的人都逃无可逃。
所幸的是,阿杜的妻子把儿子寄放在北川的公公家,逃过一劫。
泪流满面的阿杜只知道妻子埋葬在岩石底下,那个地方是裂度最强的地震中心,已经无路可走了,况且余震不断。北川也是这样,为了家人的安全起见,他带着父母与儿子投奔到了广元的妹妹家。
广元同样是重灾区,几乎每天都有三四次余震,居民们不敢住在房子里,都找块空地搭个棚子住,好在暮春时节,天气回暖了。
阿杜三岁的儿子原本十分乖巧,这些天却变得相当暴躁,时时从梦中惊醒哭闹,这个不幸的儿童,或许已感应到了母亲的遇难——他已永远失去了母爱。
那时候的灾区,无数支抗震救灾的队伍日夜奋战在第一线,险象环生的大自然经常有各种突发险情、次生灾害的消息传来传去,而死亡与失踪人口每天都在上升。
阿杜整天沉浸在悲痛之中,黯然无神。
哀我同胞,痛我国殇。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只能通过捐款、哀悼等方式,为灾区人民带去一片心意,一分关爱。
入秋以后,阿杜来报到了,数月不见,人变得又黑又瘦,可以想像到这几个月他是怎样煎熬过来的,一张嘴,眼眶一红,泪水就流下来了。他说,他的妻子连尸体都无法找到,当地政府只能按失踪人员记录上报。他说,他曾经万念俱灰,但是看到两个老人、一个儿子,只能鼓励自己坚强起来,否则这个家真的天塌地陷了。他说,他已把父母与儿子都带到浙江来了,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地方了。
返岗后的阿杜继续做他的羊毛衫接送员,踩着电动三轮车,起早落夜,把客户的羊毛衫拉进来,把加工好的羊毛衫送出去。空闲下来时,他默默地独坐一旁,遥望天际,抽闷烟想心事。
他的心中,是无法放下那个被掩埋在岩石深处的年轻妻子。
翌年春节,阿杜带着四岁的儿子重返家乡,那时灾区正在恢复重建中,而他是要去了却一个心愿。从北川到青川,道路依然险阻,通往妻子的娘家大岩村,更是无处可寻。带上香烛、背着儿子的阿杜乘车到离大岩村最近的地方,然后凭着记忆中的方向,踩着满地的瓦砾、石块向前走去,寻找妻子遇难之处。
走啊走,找啊找……尽管是北风呼啸的寒冬,但是阿杜已走得满身是汗。不知走过了多少里的乱石路,目的地似乎到了。阿杜放下儿子,四下里张望了好久,最终觉得脚下岩石深处的地方,大致上就是昔日大岩村那一个住着四十多口人的自然村落。
妻子与她的父母、妹妹,还有许多乡亲邻居,在地动山摇的那一刻,山体滑坡,巨石飞滚,密集地砸向这个小村落,一座座房屋纷纷倒塌,一个个血肉之躯猝然殒命,而无数的岩石依然狰狞地无情袭来……
阿杜无力地坐了下来,对着旷野无边的山石,轻声呼唤着亡妻的名字,继而泪奔号啕,身边的儿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凌厉的寒风把他们的悲哀传向远方,能否传送到层层密密的岩石深处?
父子俩抱头痛哭了好久好久。然后,阿杜含泪在石块缝隙间插上蜡烛,焚香祭奠,并烧去了纸钱。
直到香烛燃尽,阿杜抱着儿子一拜再拜,就依依不舍地踏上回程的路途,天色已晚,如再不走,就无法找到食宿的地方了。
阿杜回到濮院以后,在我们镇上买了一套二手房,把父母与儿子安顿下来,然后踩着电动三轮车接送羊毛衫,努力挣钱,以养家糊口。又过一年,阿杜经人介绍,与一女子结婚了。
汶川大地震三周年来临之际,市里报社的记者来找我,要报道那些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的同胞在异乡生活得怎么样,作为单位的行政主管,我把北川、青川的民工兄弟召集起来,接受记者的采访。
其中就有阿杜,虽然他已在这儿成家立业了,但是一说起遇难的妻子,眼圈立刻红了。深深的丧妻之痛,短短的三年时间,岂能轻易抹平!
四川人习惯以农历记日子,“5•12汶川大地震”那天是四月初八,三年之后记者来采访这天是五月十日,正好也是农历四月初八。阿杜说,他已打电话给家乡的表弟,托他烧纸钱以慰亡妻。他说,老家祭奠亲人都要烧纸钱的,纸钱上要写明祭奠人的姓名。
说到最后,阿杜还有一个心愿,他准备过了年再回一次四川,要为亡妻修一座空坟,这样等到儿子长大了,回到老家去,就有一个祭拜母亲的地方了。
“毕竟,那是他唯一的生身母亲……”阿杜这么说着,眼泪又无法克制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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