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崩了

　　牙崩了

　　这一年他三十九岁了。头顶已经没多少头发了，且大多数都是白发。他一直在说他的疼痛。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可是谁又能没有疼痛呢？时光漫过，我们连祭品都不算。我只感觉后悔，听他絮叨浪费时间。他来时带了大半瓶高粱酒，我们就这样喝开了。他不说，我也知道一个人的疼痛。士人的，小人物的疼痛我都知道。可是他不知道我知道的。

　　他说他给媳妇家赤膊出牛圈，蜘蛛尿了他一背，他就发高烧，恍惚，没人管就自己跑到村里的诊所。一个村医说治好得一年，一个说不好治，他就又一个人跑回家了。他说他妈着急了，就让他上医院去看看。他说上医院又没那么多钱，就让他妈用针挑破他背上的疙瘩，再用手挤出血来。他说病就这样好了。

　　他说他雨天后骑车子上学，前轱辘栽进了泥圪窝里，车子倒时他用手一撑，右隔壁就成两截了。他说他就用左手骑车回了家。断了的右胳膊在风中忽闪忽闪飘。到了家，家里没人。村里人见了慌忙找到了他爸。他爸见了他，骂了句，你咋不死去呢！骂完找了辆三轮车拉他进了城。坐在颠簸的三轮车斗里他才感觉到疼。几个人把他按住，医生猛地一揪他的胳膊，他大叫一声胳膊就接好了。他说那天晚上他在炕上看了一晚月亮，月亮又大又圆，冷冷清清的，他也没觉得疼。

　　他说以前交了个女朋友被别人睡了，就是人家把她日了。他啥都知道，问她她还不和我说。你想这事儿她能和我说么？他说后来又交了个女朋友，人家要的太贵，他想这也娶不起呀，就断了。他说后来就娶了现在的老婆，订婚前也没见过面，都是家里大人给安排的。订了婚人家又不愿意了，要三金。她们村都是把嫁姑娘的彩礼给儿子娶媳妇了，还有脸要三金。谁去说话都不行，我就睡她家了，让她家给退钱。最后她家落成了两金，折成了八百块钱，他借了八百块钱给了她家。和她没感觉，结婚十多年了没问过我一回，吃饭了么，累么。

　　他说他在三门峡的饭店炒菜，饭店一天流水两万多块钱。炒一天菜耳朵里嗡嗡响，啥也听不到了。就这，老板还让他们吃剩饭，有一回人离饭菜老远就能闻到馊味了，都说，老板，饭菜坏了，不能吃啦！老板不愿意，非让吃，吃完几个人都被拉进医院了。输了液天就亮了，几个人又被老板拉回来炒菜。那老板开的工资高。怕把命挣没了就悄悄地跑了。在外面浪荡了几个月没找到活儿，下雪了，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给妹妹打电话让打两百块钱来。妹妹不信，说，你一个月六七千块钱还差我这两百块钱？回不了家就死去吧！挂了电话我掏出口袋里的面包咧嘴一咬，面包好好的，我的牙崩了。我说你净胡说，面包还能把牙崩了？我见你嘴里的牙也好好的呀？他说他的牙就是崩了。他说，面包啃不动，我就又给一个网友打电话。网友给打了两百块钱，坐上火车我这辈子第一次哭了。

　　我说还没开始喝呢你就醉了，就像我还没吃过你炒的菜，你就刘备他兄弟了。他抿了点儿酒，说，上午刚从冰箱里翻出一块夏天的牛肉，一块去年的牛油，锅仔、锅仔了！他说完跳起来出了门，我跟着他进了他的厨房。他是我邻居。缺条腿的甲醇炉子用几块红砖垫着，炒锅少个耳朵，炒勺是新的，硬纸板工作台上的削面刀是个大锯齿……呼啦呼啦，咣当咣当，夏天的牛肉就出锅了。他又从地上扯把韭黄，咚咚咚，呼啦啦、咣当当，炒了盘韭黄鸡蛋……前后不过八分钟。

　　他说他两分钟就能出一道菜。他喝口酒吃一筷子菜，又说，有一回我炒菜炒到半路憋得不行了，寻思饭做到半路哪能上茅房啊？没憋住，轰——拉了一裤子……他说，你吃你吃，能吃，没肮脏，哪有肮脏？

　　他鼻翼上拖着近视镜，鼓囊的腮上沾着煤灰，脸色像夕阳一样红。他腆着大肚子来回穿梭搬东西，身上的枣红羽绒服渍满油泥，因为摩擦看上去倒像一件皮衣。他捏住桌沿儿，一用力，桌面劈开成两半，桌腿哗啦一声散了，有一条还骨碌骨碌滚了。他嗤嗤一笑，一条鼻涕就打在了水泥地面上，显得滑稽而可怜。这是第二天的事儿了。他的饭店要关张了，往家拾掇东西。看着他一屋子的破烂，我几乎要呜哇哭出声来。我觉得我的牙也崩掉了。这一年我打不起精神正正经经写一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