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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姥姥(修改稿)

2022-01-13经典散文
[db:简介]


《舅姥姥》

文/林一苇



舅姥姥是个好看的女人。
她和别的乡下女人一样,终年一身蓝布褂子,圆口黑布鞋。不一样的是她的蓝布褂子总烙得平平整整,绑腿缠成对称均匀的鱼鳞状,穗子掖得一般高,黑布鞋干干净净,下雨天也不显脏。鞋面儿磨破了,鞋底帮露出的毛边儿,还是白的。喂鸡的时候,总有当年的半大小鸡追着她的鞋边儿鹐,舅姥姥紧着扬一把苞米粒儿,小鸡们去抢食儿,舅姥姥站着看一会儿,才去找个刷子,把鞋子掸掸。

舅姥姥的发式也和别的女人不一样。那时已经流行剪短发,舅姥姥不剪。她还像从前的女人那样,在脑后盘个髻,随手别一根木簪,有时横着有时斜插。斜插时,暗暗的油光一闪一闪,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不管冬夏,舅姥姥的怀里常揣一块绣着红花的白手绢儿,忙完地里活计,纳鞋底儿、绣枕套儿,她会先掏出手绢儿擦手,每个指缝儿都擦到了,再将手绢儿方方正正叠回去,揣好,才开始捏针线。我最爱看她不紧不慢擦手的样子,即便左手少了一节无名指,我也觉得那样子特别好看。

隔壁玉才婶子总爱笑,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儿,隔老远就能听见玉才婶子的笑。舅姥姥也笑,像村后那眼仙马泉,泠泠的,让人想起月白风清。玉才婶子说舅姥姥说话声音不好听:侉。我不懂啥叫侉,只知道舅姥姥说话声音确实与我们不大一样。她会常说“中~”。中不叫中,她要拐个弯儿,再扬上去,犹如丝瓜的嫩尖儿甩着往架上爬,又没够着,一荡一荡的样子。西院的姑娘要出嫁了,找舅姥姥绣一对枕套儿,舅姥姥说中~。村东头儿宝山两口子新添个胖小子,求舅姥姥做一双虎头鞋,舅姥姥说:中~。

这是三十年前的舅姥姥,三十年后,我见舅姥姥最后一面时,是在她的葬礼上。

舅姥姥是在三闺女家出的殡。我们赶过去时,远远看见灵棚搭在大门外面,稀稀落落几个戴孝的人在灵棚里外晃。母亲紧走几步,扑到灵棚前,双腿一软,哭声从腔子里发出来:我的舅妈啊……,边哭边挑着烧纸,腮边的泪不断线地流着。火光一明一暗,跳一跳,暗下去,盆子里的纸钱卷了边儿往中间燎,等不得纸灰飞起,又拿起一沓续进去,火苗子呼啦啦跳起老高,灵前的桌案红彤彤的,晃动着母亲散乱的发影。

走进灵棚,和母亲一起跪在灵前给舅姥姥烧纸。一副寸把厚的杉木棺材,漆着黑漆,停放在灵棚里,没有响器班子,哭灵的母亲和三姨,愣愣怔怔地跪坐着,眼神空荡。风吹着灵棚的遮檐噗哒哒响,棺材静静的架在供香淡淡腾散的烟中,棺材帮儿画着二十四孝图,孝子们都红袄绿裤,色彩热闹鲜艳。风声弱下来,听见外面三五人杂沓的脚步声。

阴阳先生喊:开光了,想看的都来看看吧,开完光,就封棺了。忙扶母亲走过去,棺材天略略移开一些,舅姥姥颧骨有些嶙峋,但仪容安详。还是一身蓝布褂子,整整齐齐的绑腿,梳得溜光的髻,只是那双圆口黑布鞋,换成了蓝布绣花鞋,鞋尖儿绣着一朵荷花。红艳艳的,针脚密实平整,一看就是舅姥姥亲手绣的。缺指的手虚攥着打狗干粮,右手是打狗鞭子。据说过恶狗山要用的,舅姥姥生前最怕狗了,心里默默念叨:轻着点吧,轻着点,别给舅姥姥手里的东西震落了。


把住棺材,转了一圈,看舅姥姥最后一眼。母亲和三姨都已哭得拿不起个儿,阴阳先生大声制止:“不兴哭,不兴哭。这时候不兴哭。男左女右跪好了,孝子过来。没有孝子,孝女来也行。”三姨趔趄着走过去,随着阴阳先生指引,拿起倒头饭中的棉棍,蘸白酒,颤着胳膊在灵前比划,跟着阴阳先生念:


  妈呀,开眼光,观明堂。
  妈呀,开鼻光,闻供香。
  妈呀,开嘴光,吃牛羊。
  妈呀,开耳光,听八方。
  妈呀,开心光,亮堂堂。
  妈呀,开手光,抓钱粮。
  妈呀,开脚光,上天堂。

众人也都大声附和,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灵棚里终于有了点儿活泛气儿。


舅姥姥是跟在家人屁股后,提着打狗棍,一路要饭,从关里老家逃荒到我们梨树沟的。那年,舅姥爷刚死了妻子,扔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恰巧舅姥姥一家走到梨树沟,有热心人给舅姥爷撮合。舅姥姥的母亲已经饿得前腔塌后腔,她看了看身边的闺女,咬了咬牙,说:成。老家没啥可恋的了,只要有口吃的,一家老少能活下去,就成。


一个黄道吉日,舅姥爷披红挂彩,把舅姥姥娶进了家门。那年,舅姥爷的大儿子十岁,给十六岁的舅姥姥叫妈。那年,我妈也十岁,我姥姥因为姥爷去世,刚走道儿不久,想我姥姥想得急了,我妈就从她伯父家逃出来,跑到我舅姥爷家去。新婚不久的舅姥姥见我妈衣衫破旧单薄,冻得筛糠,用彩礼钱买了二斤棉花,扯了几尺灰土布,给我妈缝了一身里外三新的袄裤。

转过年,舅姥姥生了四舅。然后是五舅、六舅、七舅,还有三姨,脚踩肩膀,一个接着一个,被舅姥姥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又转过一些年,逢到千古难遇的三年自然灾害,分的粮食不够吃,只能以一些米糠和野菜顶着,舅姥姥家人口多,米糠和野菜很快都填进那些舅舅和姨的嘴里,舅舅和姨们仿佛是个永远填不满的大坑,去坡上挖的野菜、树皮,不过夜就没了。舅姥姥到处告借,屯子里所有人家都去过了,什么也没借到。全屯子的人,拿不出一点东西周济舅姥姥膝下那些饿蓝了眼睛的孩子们。

舅姥姥去找队长,想从队里想点办法。队长说,要种地了,库里那点儿粮食,都是留的种子。不是你一家没粮,都咬牙挺着呢。熬熬吧,熬熬,种完地,收了庄稼就好了。

我妈说,舅姥姥的那根手指,就是那年没的。舅姥姥从队里偷了豆种回来,连夜熬了一锅豆粥,给那些舅舅们。第二天,队长发现丢了豆种,带人挨家挨户搜,舅姥姥怕被搜出来,提了把菜刀,当着队长的面儿,剁了手指。“亏得那半袋儿豆种啊,你那几个舅舅才没被饿死,不然那一大帮孩子,个个都像小燕儿似的张着嘴……”

我妈说,舅姥姥那次做贼做得真有钢骨,以致后来成了舅姥姥的英雄传奇。几个舅舅每次讲起他们母亲的这段英雄往事,都要唏嘘一番,感叹一番。

舅姥姥在三十岁时做了婆婆。那年,她跟舅姥爷一块土坯一块土坯地垒起两间房子,给大舅操办了婚事。在给七个舅舅都娶完媳妇儿的第三年秋天,舅姥爷得了一场大病,能坐起来后手里就离不开拐杖了,每天只能叼着一根长烟袋晒太阳。地里的庄稼全靠半民装脚的舅姥姥往家收(本地把三寸金莲称为“民装脚”。半民装脚即裹了一半儿又放开的脚。)等到舅姥姥把最后一颗玉米收回仓里的时候,已是大雪天气。那个冬天,风夹着大块的雪粒子,哗啦啦地往舅姥姥脸上、手上糊,舅姥姥的手和脸裂了很多小口子,特别是那根无名指,少了指甲的保护,更是七裂八瓣的,每天都有脓血淌出来。


那天吃完下黑儿饭, 舅姥姥摸蛤蜊油擦手,舅姥爷说:明天把他们哥儿几个找来,商量商量,过年地不种了,给他们哥儿几个分了吧,让他们每人掏点儿,够咱喝粥就行。

第二天,几个舅舅都来了。舅姥姥拾掇了一桌子菜。饭桌上,兄弟几个都满口应承。说,这么大岁数了,还种啥地,要一大帮儿子干嘛。

来年到年跟前儿,先窝儿三个大儿子都送了养老费过来。后窝儿四个小儿子,只有五舅把养老费按数给了,还拿来一副猪下水。剩下的三个舅舅,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没什么动静儿,第二年,还那样。第三年,舅姥姥再敛养老费时,七舅妈起大早就来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脚踩门槛子,嘴里噼里啪啦爆豆似的:这养老费可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交。俺家老七是哥儿几个里最小的,上边有那些大的呢,他们要是给了,俺们肯定一分不差。说完,拧身就走了。

舅姥姥去找四舅。四舅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几个儿子里最有出息的,凭着手艺,日子过得不错,南北二屯拔都督。舅姥姥进门,四舅把舅姥姥让上炕,打开药箱,找出几片去痛片儿,托给舅姥姥。说:妈,这几片儿药你拿回去吃,省得这儿疼那儿疼的。然后便在屋子里走遛儿,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嗵嗵的。踱了几圈儿,坐下来,呲溜呲溜喝茶,问四舅妈:钥匙呢?四舅妈在外屋地做饭,铁水舀子使劲咔擦锅,听得人后脊梁冒凉气。有猪羔子拱门,四舅妈抄烧火棍打猪,猪羔子嚎叫着跑了。四舅妈拉开屋门,骂儿子小国:还不快去喂猪?小瘪犊子,随根儿,就知道nangseng(意为只知道吃,很能吃),咋不早点儿替好人死了,也省点儿粮食。四舅看四舅妈进来,又问:问你钥匙呢?别像个哑巴似的,连个声儿也没有。别问我,我哪知道钥匙在哪儿?说着,咣的一声,使劲儿把门一摔,梗着脖子出去了。四舅看着四舅妈的背影,嘟囔了一句:不懂人语的玩意儿,看怎么收拾你。然后站起来,踱到柜子前,左翻右翻,翻出一串钥匙,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拽出五十元钱,递给舅姥姥:妈,暂时就这么多了,你先拿着,剩下的我再给你凑。

舅姥姥本打算再去六舅、七舅家看看,可是四舅和四舅妈这么一闹,一股火上来,就觉着头重脚轻的,赶忙儿回家炕上躺着。舅姥爷看舅姥姥回到家就躺下了,也不吃饭,便追问起来。舅姥姥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跟舅姥爷说了。舅姥爷胡子直颤:妈了吧羔子的,咋养了这帮牲口玩意儿。我去老六老七那儿看看。

六舅妈有点疯疯傻傻的,六舅的日子过得确实不易。拄着拐杖,一呲一滑的,舅姥爷直奔七舅家。七舅是个肯下力气的主儿,七舅妈过日子勾噶不舍的(小气,会算计),一分钱掰两瓣儿,花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能攥出油来,出去一趟不空手回家,不是拣几根儿柴禾,就是从裤腰里掏出两穗苞米。鸡呀鹅呀下个蛋什么的,都要拿到集上换钱。甭管地里的活儿多重,也不给七舅煮一个吃。

七舅家住屯子西头儿,四间红砖大瓦房,大门敞开着,院脖儿很长,离老远看见舅姥爷来了,七舅妈就把七舅从后门撵了出去。然后提一桶泔水,使劲泼了出来。舅姥爷正走到院当心,一桶泔水不当不正,恰好泼在舅姥爷的脚边,溅得满裤腿都是,风一吹,冻挺了。七舅妈咯咯地叫鸡鸭们吃泔水里的饭粒子,大黑狗跟过来抢食,七舅妈抬起一脚,踢在大黑狗的屁股上。头也不抬地说:啊,来了。老七不在。说完转身便去隔壁二贵家看纸牌了,撂下舅姥爷一个人,冰天雪地里戳着。

大年腊月二十九,舅姥爷四肢佝偻着,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里,不再跟儿子们着急生气。他的儿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来灵前磕了头,尽了孝。

发送完舅姥爷那天晚上,是年三十儿,四舅背着手,在地下踱了几圈儿,对四舅妈说:去,给妈煮点儿饺子来,爹走了,妈受苦,让人笑话。又坐到舅姥姥身边,犹犹豫豫地说:妈,老六老七让我跟您商量个事儿:您看,以后就您一个人过日子了,开销少,俺们每年的养老费看看能不能减半,这日子,都紧巴巴的,老六那边过得那么困难,老七身体囊了吧唧儿的(指身体弱),小国这么大了……,趁大伙儿都在,定下来好,对不对的,您担待着。舅姥姥蜷腿躺在炕里,抬起头来,看了四舅一眼,说:中~。

转过年秋收以后,敛养老费时,还是只有先窝儿三个舅舅和五舅给了。舅姥爷一场丧事,已经花光了老两口儿之前所有的积蓄,眼看舅姥姥就揭不开锅,三姨说:妈,你去我们家吧,我养你。我母亲说,行,舅妈,你就去我老妹那儿吧,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身边咋也得有个人照顾。他们哥儿几个的养老费我替你要。母亲求人写了一张状纸,把我那几个舅舅都告上了法庭。那以后,舅姥姥总算按时拿到了养老费。十里八乡,我的舅舅们很是出了一阵子名。

舅姥姥在三姨家住了十年,也病了十年。一个早晨,她喊来三姨:把妈的衣服找来。三姨没回过意来,舅姥姥抬起胳膊,指了指柜子,说:妈不行了。你别哭,这些年,拖累你和姑爷了。妈走的事儿,别给你几个哥哥信儿了,不想让他们有愧。棺材,停外边儿。说着,不放心似的又抬起胳膊指了指大门外,不能让姑爷为难。妈走后,你也没个亲人了,跟你大姐好好处,这些年多亏她了。去打盆水来。

舅姥姥扎挣着坐起来,推开三姨的手,颤颤巍巍地拿起毛巾自己梳洗。她把头发打开,重新挽了一个髻。灰白的发髻垂在脑后,岁月抽干了她的油润,没有油润头发的舅姥姥,还是那么干净。

舅姥姥就这样走了。后来,三姨每次回忆起舅姥姥走时的情状,就落泪:那时,不该听我妈的,该通知他们哥儿几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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