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

一
连日阴雨，空气也能拧出水来。通往山外的小道，满是泥泞。山路一侧是被雨水浸泡着的稻田。庄稼没有播种，一汪汪积水上漂浮着已经腐烂的稻茬。路的另一侧是山林。饱含雨水的树木，似乎也不堪雨水的浸淫，显得疲惫不堪。山坡上被挖过，露出崭新的黄土。雨水汇成一条条小股的水流，从野草丛中淌下来，从黄土表面划过，仿佛一道道未干的泪痕。
这条路连着我的老家，伸出山外连着一条省级公路，通往外界更广阔的世界。这样的山路就像水泥公路旁生出的枝桠，有的粗，有的细。枝桠上再分岔，像蛛网一样在山村蔓延。
雨停了，我站在路旁等车。脚上的鞋子沾满泥水。半晌过后，来了一辆大巴车。车门打开，车上乘客不多。我急忙奔上前去，这时车上下来一位妇人。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身材臃肿，穿着和山村里所有女人一样的衣服，一张衰老虚胖的脸。她站在门口，我只好让她先下车。车上有人正在给她递东西，四口袋棉花，放在最靠近车门处。雪白的、灰白的棉花，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她的行动有点迟缓，脚下显得有些蹒跚踉跄。车上的人递出来三个袋子，然后有人大声招呼我上车。我很纳闷，明明看见四个袋子，为什么要留下一个？我不解，也来不及说话，已经上了车。司机关上车门的一刹那，我看到她坐在路旁，低着头，数着装棉花的袋子。
车开动了，我坐在车上，脑子里还是那四个装棉花的口袋。突然间听到车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高声、急切地喊着我的小名。我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刚刚下车的女人，提着装棉花的袋子，跟着车子飞奔，嘴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我醒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梦境。
周末的午后，没有赶着去上班的压力，靠在沙发上睡下。一个没有缘由的梦境，就像一场情节完整的短剧。有色彩分明的布景，有充满感情的声音，还有形象逼真的道具。我工作的地方离家并不是太远，故乡风物入梦并不多。这条山路，早在多年前铺上了水泥。它梦境中出现的样子，已是很久之前。儿时常听大人们对梦境的解释，“行车走马三分忧”，意为梦见乘车坐船，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出现。梦境给我的警示是什么，我无从知晓。
起身看看窗外，周末的下午，广场上有很多孩子在嬉戏。偶尔迸发出欢快的叫喊，就像烟花，冲到半空后散开不见。年轻的母亲呵斥或者呼唤孩子的声音，顷刻间被往来的车声覆盖了去。尘世的烟火气，压倒了梦里的虚无。
二
第二个梦境，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工地上。推土机和挖掘机把一座山从中间劈开，一条即将完工的公路，把这座山分成两相对望的两半。山头上看不到树木。秋日里萧瑟不堪的荒草，癞疮一样贴在贫瘠的土地上，间隙中尽是砂砾和岩石。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模一样的山，看不到一棵绿色植物。
我在这个工地上等车，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包。工地上有很多修路工人，手里拿着铁锨埋头做事，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有人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去，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他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如实地告诉了他。他突然间一阵狂笑，说我真傻，这里不是等车的地方。他用手指着一个方向，要我去那里等车。
我迷惘不已，看看四周，两条平直的公路，呈丁字形交叉着，就在不远处。一条路上来来往往全是工程车。高大的货车，满载着砂子和碎石，我的立足点是它们的目的地。一车车砂子和碎石倾倒在我周围，海浪一样慢慢向我涌过来。正前方不远处又来了一辆车，车厢里的砂子堆成高高的尖塔。车在慢慢减速，我向后退。因为这一车砂子倒下来，我会被淹没。我跑到另一条路边，背上在流汗。
这是一条干净的柏油路，黑色的柏油路面泛着亮光。路两旁有整齐的树木，光秃秃的，连一片枯叶也找不到。一块块树皮快要脱落了，像人脸上冻伤后皴裂的口子。路很宽，却看不到一辆车。身后又一次传来货车的轰鸣声，刚才那辆满载砂子的货车一步步向我逼近。越来越高大的车，我需要仰视才可以看见砂子堆成的尖顶。
来了一辆出租车，车灯亮着，蓝色的车身上印着我的目的地的名字。我不顾一切地冲到路中央，伸手拦车。出租车呼啸而过，不理会我，我跟在车后拼命追赶。跑了一两百米后，车停了，有人为我打开车门。我不顾一切地上了车，身后的大货车已经驶上了柏油路。
出租车在柏油路上行驶了一段路，我才看清后排没有人，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老妇人。她扭过头来看我，一张无比瘦削的脸，让人惊恐。蜡黄得没有血色，高高凸起的颧骨，一双深深陷下去的眼睛。眼珠像两个没有底的黑洞，看不到一丝光亮，却像两把锐利的剑，瞬间将我挑上剑锋，让我不能动弹。她问我到哪里去，我只能如实回答。
我看看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冬天的田野，平坦，空旷，找不出一线生机。我惊觉这不是我要走的路，大声叫着要下车。老妇人用手指着路中央一座岗亭一样的房子，说那是她的家，要我进去看看。她的脸上印着寒意四射的笑容，我跟着她下了车。
这是一所窄小的房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原木色的小床。铺着土黄色的被褥，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张同样蜡黄的脸，漾着甜甜的笑。一双澄澈通透黑白分明的眼睛，让我慢慢平静下来。小女孩叫老妇人奶奶，又问我包里装着什么。我的包很沉，打开包，里面是一个奇怪的玩具。几根手指粗细的铁丝，缠着大红色的毛线。老妇人要我把这个玩具送给小女孩，而我心里隐隐地不舍。她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我缩回手向后退。她的手臂出奇的白，和蜡黄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我从掀开的被子里看到她的躯干，发现这是一个残疾的孩子，只有一只手，没有脚。
老妇人张开双手向我扑过来，两只手臂像枯瘦的树枝。我连忙把玩具递给小女孩，她笑了，老妇人也停止了向我逼近的脚步，转身去安慰小女孩。我抓住机会，夺门而出，在柏油路上飞奔。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老妇人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她的步履非常稳健，与她的年纪不相符，我几乎被她抓住。我往路旁的田野里跑去，高低不平的田埂上枯草盘根错节。我一路奔跑，她上身前倾，始终离我只有三五步之遥。田埂尽头是一条无水的河，没有了路，而老妇人的手就快要搭上我双肩……
惊醒过来，一室昏暗，一切栩栩如生的景象消失不见。又一场漫长的梦境，像一部恐怖电影。我拧开台灯，橘黄色灯光填满空荡荡的卧室，心底也拂上一丝温暖。看看手机上面时间显示，还不到五点。起身拉开窗帘，天空无星无月，路灯静静地伫立，守候着静谧空阔的广场，注视着尚在沉睡中的小城。偶尔路过的车，在这静寂的夜海里溅起一朵小水花，转瞬间又回复平静。
三
连续两次梦见坐车，想到少年时大人们解梦的话语，恐惧感，一点点从远处向我侵袭。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两个梦中出现两个完全不同的老妇人，都在我身后奔跑着。她们是谁？为什么来到我的梦中？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那个残疾的小女孩，究竟是谁？我找不到答案。
两个梦中的老妇人，前者和善，需要我的帮助；后者似乎是狠毒的，让我窒息。前者令我良心不安，后者使我惊恐不已。潜意识中，我肯定遇到过这样的人，却无法想起是在某时某地，尤其是后者。我们一直都在生活的路上奔走，被时光追着，被生计驱赶着。有人叫着我们的名字，我们也在叫着别人的名字。有人在路上向我乞求援助，我不一定会拉住那只需要赐予的手。有人会压轧着我们，我们要么承受重负，要么转身逃避。取和舍，全在一念之间。生活是从一个选择走到下一个选择，直到最后别无选择，踏上同一条路。
过于清晰的梦境，让人迷惘。庄生晓梦，被蝴蝶迷。《枕中记》中的卢生，享尽人间所有荣华富贵，最后仍然是一枕黄粱。梦来自我们的内心世界，是我们内心的一部分。我们却不了解自己的梦境，甚至会不敢正视梦中的自己。我们可以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境遇，但是无法主宰自己的梦境。就像我，在梦中被追逐。

以后的某一天，我会在时间的某一角遇见这样迥然不同的两个人。有梦境中的前者，也有后者。未来的每一个场景，我无法一一选择。我不是宿命论者，解梦的言论，不是我生活的指导。多年以后，我也会是一个老妇人。在垂老之年，定是需要他人相助，也会成为他人的负担。我会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也可能是她们两个的结合体。担心，只能是杞人忧天。光阴缓缓流逝，不会等谁。该来的，一定会在前面等你。我没有未卜先知的神力，要发生什么，好也罢，不好也罢，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都要面对。万事自然就好，不必强求。
“破坏平静的，永远是自己的心。” [ 本帖最后由 刘柠柠 于 2012-3-13 01: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