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闪不及的猫(修改稿)(外一篇)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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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闪不及的猫
文/李新文
一
我的棍子“呼啦”一下腾空而起,然后奋力砸向那只貌似犯错的猫时,我又开始后悔了。其实猫的过失,并不足以激起这样的愤怒。
但,我还是拿起了棍子。
那个冬天的早晨,门一开,钻进一咕噜儿冷风,一同钻进的还有一只猫,浑身脏兮兮的,卷着的毛发稀稀拉拉。猛一瞧,像个怪物。首先,看见的是那双饥渴的眼睛,依次是细得仅一溜儿的脸,瘦骨嶙峋的身子,耷拉着的尾巴……它的眼神里凸显着疲惫、饥饿、孤单和深不可测的无助。一瞬,张开细细的牙齿,有气无力地喵了一下。这声音,低哑、潮湿,并带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放眼一望,从家门口到地坪上现出一条湿湿的印痕,一直延伸到马路下的涵洞。不用说,猫是从那里走过来的,说不定在寒风里泡了一夜。瞟一眼它那浑身发抖的样子,料想是只流浪的猫,有着无法猜测的经历。大清早,一只猫的出现,让我始料不及,并无所适从。可老婆说狗来穷猫来富,养着吧。这么一说,我不好推辞。流浪的滋味,我曾领教过,一点也不好受。稍不留神,四面八方射来的异样目光和陌生的表情,会把你脆弱的心理防线连根拔起。我的第一反应是赶快盛了碗饭放到猫的跟前,让它饱吃一顿,以解饥饿之苦,并把一旁的狗赶开。猫得了我的支持,舌头一卷,一阵工夫便碗底朝天,以至我家的狗涌出不少羡慕。然而,这猫一日三餐吃饱喝足后,不是在草地上嗅嗅花草、逗几下蝴蝶,便是打着哈欠在太阳下睡懒觉,做一枕美梦。天一断黑,却又溜进对面的涵洞。这才发觉,是只彻头彻尾的懒猫。那天早上它不止与我家的狗抢食,还一抬脚把阶基上的饭碗踢进水沟给打破了。这下,点燃了我的怒火,提着棍子一阵猛打,还骂它遭天杀的。它躲闪不及,挨了我一下,一声怪叫逃得老远。
它的表现,一刹让我的怜悯之心打了5折。
掏心窝子说,我是爱惜生命的人,尤其对猫有所偏袒。说穿了,这样的心理多半与我乡下的二叔有关。一则他是我爹的兄弟,大家伙都管他叫猫爹,二来命硬得很。还别说,这老头儿瘦得像一刀排骨肉,两个眼窝子俨如塌方的土洞。我老在想,倘若伏在地上行走,还真像一只黄皮寡瘦的猫。听说猫同狗一样有九条命,不知是真是假?倒听我爹说,他生下来时像只要死不活的猫,嘴巴一张一噏,差不多只剩一口气。那时,爷爷长叹了一声,手一挥,要人用箢箕装着拿到荒山野岭,埋了。可不曾想,半天后竟让一只狗叼回来,奇迹般的活过来了。有一回,他爬到丈高的李树上摘李子,脚一空,落进墈下的水沟,跌断几根排骨,没有死。后来,去冰天雪地的吉家湖修挡洪大堤,打着赤脚跳进齐膝盖的水里捣土,冻得腿肚子像双根发胀的红腿肠,一个长冬,竟没被冻死。又一年,麻着胆子开着队里的拖拉机一路蹦达,轰,倒进丈深的观音桥下,人们以为这回死定了,不料一会儿他从水里爬了起来,还露出一脸傻笑。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事,那一刻,吓得我哇哇大叫哭,差点喊天。我在老家的土地坪上,用手抚摸着他光着的脊背,望一眼凹凸不平的肋骨,两眼发酸。不由暗想,这不规则的肋骨下隐藏着无数力量,还有许多看不见的苦难和生命轨迹。恍惚中,一个形同猫一样的人在日子里穿行,瞳孔放射出的光让人难以琢磨。可我不解的是,到底这光照亮了日子,还是日子罩住了他的脚步?
这天早上,我把那只馋猫追得嗷嗷大叫时,二叔的身影突然伸进地坪,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覆盖我的身体。一刹那,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抬头说二叔早。不料,他敞开猫一样的薄嘴,抛来一句:欺负一只猫算啥本事!语气严肃得不带一丝水分。我一时语塞,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加以反驳,但猜到了他来的目的,肯定又是向我借钱。他向我借钱成了习惯,可借了钱又不大做正用,要不打酒喝,要不牌桌上输个精光。日子一久,多少有点烦他,但碍于情面说不出口。我看出了他的用意,无非想用猫的话题来击垮我的心理防线,以便进入下一个程序。附近面馆里吃米粉时,我看见他埋头唧吧唧吃面的样子,比那流浪的猫还凶猛。我低头问,要多少?这一问,他的身子矮了下去,几近吃吃的说:就一仟,学、学驾照……连结结巴巴的声音也矮下去,低于桌上的面碗。这情形,老让我想起那只神情缩瑟的猫。我用极快的速度摸出十张票子,又以极快的速度往他手里一塞,生怕被不远处的老婆看见。
二
猫的生命里,老鼠自是它的天敌。
鼠的体形、眼神和稍纵即逝的速度,往往超过一只猫,或许是常识的反叛,甚至物事的悖论。
那年,我在107国道旁砌了一栋房子,对面是驾考中心和驾管所,打理着机动车驾驶考试以及证照年审、换新等事宜。庞大的楼盘影子射过来,与我的房子遥相呼应,成了引人注目的场。日里看它,与白晃晃的阳光,杂沓的人声、车声,交集着,融合着,像个人气不错的闹市。夜里,马路两旁的路灯又用它齐刷刷的光亮把白天的气氛悄然延续,牵引各种事物的到来。春天一到,老鼠也来了。一只只在马路边的沟槽里、路面上或我家房子的周围出没,把贪婪的目光和声音放射出来,窥视着这喧闹的世界。声音交织的时间里,我闻到了老鼠的气味,从门前的空气里飘过来,一绺一绺渗入脑子,压迫着我的神经,让人分明觉得日子的颜色在变化。一天中午,去围墙边拿柴,猛地闪出一条鼠影,灰黑的身子呈直线运动,仿佛水墨画里的皴法。其实它并未走远,兴许躲在某个角落里正用两只眼睛打量着我,或分析我的想法。可能,我在它眼里,是只似猫非猫的东西吧。而我,不由生起一丝警惕。
警惕慢慢加重。晚上10点打开电脑刚写一排字,唧唧嗦嗦的声音骤然响起,急切、杂乱、恐惶得像黑色蝙蝠的悲啼。对,是老鼠在叫,而且频率慢慢加快,让人忍无可忍,我只好大吼一嗓子,那叫声马上失消了。可没一会,唧唧唧,唧唧唧,天女散花般的纷纷扬扬。这声音抛进我的耳朵,拉锯似的难受。该死的老鼠,忍不住又骂了句。整整一夜,被折腾得晕头转向。
这样一来,我更坚信老鼠是夜的潜行者,向人类张开了饕餮的牙齿和狡狤的眼神。先前,看过一部叫《食人蚁》的电影,成群结队的红蚁踊出来,铺天盖地,人一碰上,群起而攻之,到最后只剩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这红蚁喷射出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毒汁,哪怕再硬的钢铁,也会化为一滩铁水。对于老鼠,我了解不多,只知它带有一种叫鼠疫的病菌,一旦扩散,会杀人于无形。
心平气和接纳一只猫,是几个月后的事。那天,儿子在老家的堂屋里跟一只出生不久的猫混熟了,那猫白得像雪,瞟一眼,让人陷入迷幻,与黑的事物一比,走向两个极端。
这猫给儿子带来了快乐。日里,他把猫的两只前脚捏着,一会儿放在地上摆弄各种姿势;一会儿移到桌上把他的小脑袋与猫拱在一起,要不还做几个鬼脸。夜间,与猫一同入睡,可没几分钟,猫却悄悄回到原来的位置。这猫的出现,逐渐消解我对先前那只懒猫的成见,以至给这白猫取了个“小白”的名字。小白听话,也爱干净,要它别把尿撒在屋里,果然尿急时走向菜园旁的泥沟,一如害羞的少女。最放心的是,我在电脑旁写文字肘,它蹲在桌下,不语不动,可能在想它的心事,那种安静,恐怕人也难以做到。
猫在阳光里生长,鼻孔里容纳了不少气味。首先是阳光和花草的气味,然后是老鼠的和人的气味。阳光花草画儿一样映入它的脑海,成了不错的写意。一天早上,我看见它蹲在一堵围墙上,把目光盯在墙角的一个土洞里,盯得极紧。它的目光织成了一张网,哪怕一只苍蝇的举动也了然于心。不用说,它闻到了老鼠气味。这气味可能是从鼠的嘴巴或一泡尿里发出来的,但猫已进入备战状态,稍有动静,即刻全线出击。一堵生硬的墙,因了这白云般的猫的点染,刹然生动了,有了恰到好处的画面感——白与黑,明与暗,动与静,形成鲜明的比照。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块里,光与影在哗哗流动。至此,我无可否认一只猫具有超乎寻常的绘画能力。
我家的猫开始捕鼠时,它的瞳孔里也映出另一幅画面:一个个背着挎包的人,站在马路两侧,拿着一张张印有表格的纸在风中晃动,像挥舞一面面旗帜。它不知这些人在干啥,为何要背挎包?它的视线里出现一台车和一个陌生的面孔,便有两三个“挎包”一涌而上,没头没脑蹦跶几句:检车吗?换证照吗?像一群箭羽射向同一个耙芯。这是行话,它听不懂,但一旦被逮着,准会有人从挎包里掏出笔和字迹了然的表格,身子一矮,在膝盖上写着什么,那模样,显得很有文化,如此张罗一番后,箭一样冲向西边的业务大厅。这些环节,对一只年轻的猫而言,既陌生,又疑惑,在脑子里云缭雾绕。显然,它没有错,刚涉世才几个月,就算有捕捉一只老鼠的思维和眼光,也无法看清狡黠的人心。不一会,又看见一群挎包在追赶着一辆小车,跑得比老鼠还快,脚片子扑起的灰雾在风中弥漫,直到那车跑出很远,才收住脚步,仰头直喘。诸如此类的动作,不知猫作何感想?或许,它压根不知这是眼下流行的“了难”方式——代办车辆证照业务的技巧。以它的经验来看,白天是该休息的,只有晚上老鼠偷吃食物与捣乱时,才偶尔出手。不曾想,马路上的挎包们比老鼠还凶,一个个穷追不舍,似乎那些远道而来的人成了他们的食物。显然,这是一只人间的猫没想到的,它潜意识地伸出一只脚爪与其中一个“了难”人的手掌一比,小了去了,那人的手一挥,空气纷纷坠落,像在逃离这个世界。
阳光加深了可见度,猫抹了下眼睛,把瞳孔放得很大,分明看见天空下密织着一张大网,像蛛网一样充满了黏性和韧劲,假若有人误入其中,马上被一根根无形的丝儿缠住,一如捆绑的粽子,别想挣脱,成了被啃吃的对象。无形的血,从时间的缝隙里流出来,一绺连着一绺,绘成一幅人间的图画。我家的猫长着一双能洞穿夜色的眼睛,在阳光里注视着,目不转睛,兴许这一切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比如我能从它的视网膜里看见隔壁山春子背着挎包来回奔跑的样子,他把脚板儿甩得很响,像一种欢乐的鼓点,又像在跟时间赛跑。一到中午,准会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忍不住把口袋里的钱包掏出来,一张接一张数着票子,鲜红的色彩反射到他那肥胖的脸上,漾成一朵朵开心的笑,风一吹,又阳光似的撒落一地。
三
老婆受不了这种诱惑,撅着嘴巴朝我嘟囔:别写字了,也去捉几条鱼看看。我问捉什么鱼?嗨,蠢宝,还什么鱼,逮人“了难”沙!她说得理直气壮,一吐一个字,仿佛马路那边堆着一座金山。哦,明白了,马路上的挎包族把外来人当成了一条条鱼,他们成了理所当然的渔夫或猎人。终于,拗不过老婆的软磨硬泡,只好硬着头皮背着挎包上了马路。那一刻,忐忑,惶恐,窘迫之类的词不再躲躲闪闪,以飞快的速度一齐向我袭来,骤然又变成一群咬人的虫子在我身上撕咬,无法抵挡。甚至,感觉到头顶上的阳光也像一把把尖刀,在刺向我的身体。那会儿,不知我家的猫看见我的窘态没有?下意识地觉得我也成了挎包一族。其实是可以离开的,却不料眼球被一个陌生的面孔牵住,怯怯的近乎口吃的问:换驾照吗?谁知我同学陈大仲比风还快,一下黏上了甩也甩不掉。这是个老手,不一会便把新证换了出来,太阳一照,散发着黑色的光亮,兀自成了“了难”的符号之一。我分得80块,他却400多。他还说,这么简单的事你也办不好,只配做夜猫子。我被抢白得不行,也突然发觉,我对这同学陌生起来,彼此隔着不短的距离,就像那个陌生的汉子对这里的空气一样陌生。我在陌生里站立着,陷入从未有过的沉重,那种憋闷和内心的歉疚汹涌而至,压得浑身的骨头吱嘎作响,甚而觉得我成了陈大仲的帮凶。那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青面獠牙的老鼠在黑夜里穿梭,却被我家的猫追得无处藏身,一下从高处摔下来,差点把骨头跌散。一会儿,我的灵魂又从体内跑出来,飞到空中,在一次次喊着我的名字,似乎躺着的肉身不是先前的自己。
重新回到电脑旁时,二叔学起了汽车驾驶。那天,他在我的地坪上说,不拿到驾照不是人,语气坚定如一块岩石。但凡住在附近的人,多少对考驾照有所了解,掐指算来,有四道关口要过。第一道是用电脑考驾驶理论,90分才算过关。二叔呢,小学一年级肄业,想想,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即便退一万步去“了难”,也未必成事。暗地里,不由为他捏了把冷汗。直到一天下午,老婆告诉我他一连考了10多次都不上20分,连选择题也是猫咬蚊子——误打误撞。我笑得肚子发痛,而每次见他一脸黑着从考场的水泥梯级下来,总有两三个背挎包的家伙围上去问,了难吗,包过,包过,不过不是人!我的心悬着,生怕一不小心他被掉入无形的陷阱。
许多个夜晚,我在电脑里敲打着一个个文字,只有在文字里我才感到生命是活的,将先前的负疚感慢慢稀释。这样的夜,加上身边有一只白猫陪伴,更让人觉得静谧,干净,从容,似乎离喧嚣很远,与上帝很近。
四
第二年的春天好像是从猫的眸子绿起来的,门前花草树木的颜色与猫儿的目光一个高度。那天早上,门一开,二叔又奇迹般的出现了。他总是猫一样神出鬼没,速度很快。此刻,他的手袖着,脸上展开一抹笑容。不经意间,掏出一本驾照在我眼前一晃说,没骗你吧?我没看出自已的惊讶,却看见他的皱纹里淌着数不清的兴奋。打开一看,照片、证号、印章、发证单位等等一样不少。我问,咋来的?考的。我总觉得他的话有点暧昧,不禁淡淡一笑。也许,怕我掀了他的老底,半晌,终于神神秘秘告诉我,外地买的,花了整整一万块。看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我把嘴巴一努说,去那边的微机上查一查吧,看看真假?顺着我说的方向,他的脚步渐行渐远,一晃消失在阳光的尽头。
我家的猫起得很早,白影一闪,不见了。阳光却同奔跑的车声、人的脚步声,一股脑儿从马路那边走过来,将我的思绪连在一起。那会儿,我正打开电脑写下几行字,忽然那边传来几声公猫的长唤,像传递一种春天的讯息。我家的猫是少女猫,越往时间里长,愈显出迷人的姿态。此刻,它被情侣的呼唤包裹着,不能自拔。情不自持迈开雪白的腿脚走向马路,一践春天之约。然而不曾想,就在它满怀希望走向那儿的一瞬间,一辆黑色小车呼啸而来,那个时间点上,它美好的身段连同一个春天的梦想被滚滚而来的黑色车轮给辗碎了,化为一把齑粉,刹地招来一群挎包们兴奋的惊呼。那一刻,它来不及用它的语言告别门前的花草和翩跹起舞的蝴蝶,告别这阳光充足的人间,便淬死于一场车祸,它的年轻的带着体温的血流出来,蛇一样蠕动,刺得阳光晃了几下,也把那只公猫刺激得嗷嗷大叫,像一种痛彻肺腑的哭泣。我家的猫做梦也没想到这声音嘈杂的马路成了它生命的终点,就如我无法穿越那不可琢磨的生命线。或许,这条马路是许多生命的盲区。一年中,总会出现不少的祸端,一个血腥事件刚从时间里落幕,马上又有一个流血的场景上演,层层叠加,年年积累,重复着危险的动作。有形的无形的血,相互渗透、浸漫,让一条马路呈现出斑斓的色彩,甚至融为一方天地的生命气场。现在,我家的猫以它年轻的血为代价罹难在赤裸裸的阳光下,又一次成为不少人的看点:它的眼睛睁开着,瞳孔里倒映着阳光、树木、空气、肇事者以及大片挎包们的影子,显然,这是它最后的收获,乃至永远的收藏。不可否认,我家的猫成了马路上的血色符号,直叫那些黑压压的挎包们兴奋得合不拢嘴,像在设计一场“了难”的预案。凝固的空气里,红与黑交织着,角逐着,仿佛写在日历上的两道刺眼的颜色。不一会儿,他们果真在与肇事者理论,以2000元的价格进行“了难”,粗大的吼叫撞得阳光一块块破碎。在他们眼里,猫的尸骸宛若一件拍品。
浓重的血腥气与争吵声如同两道沙暴旋涡沿着时空推进,传入我的眼睛与耳朵,刺得我直打哆嗦。拔开人群,瞥一眼我家的猫血染春天的镜像,大吼一声:我家的猫死了,与你们何干?!然后是沉默,比哀伤还重的沉默。无边的沉默里,我小心翼翼将猫的尸骸捡起来,恍若拾起一张被风撕碎的书稿,然后踮着脚挂在门前苦楝树的枝桠上,力图高过人群,让它不瞑的瞳孔注视着这方天地,据说死去的猫挂在树上,它的灵魂能在时间里得以安顿,不知是不是真的。
那夜,满耳朵尽是猫的叫声,孤独、惆怅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打开电视,不料也显出一副血色镜头——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儿从屋顶跳下来摔死了,身子扑着,白花花的脑浆洒了一地。这是现场报道,主持人说,他死于一张伪造驾驶证。我不敢再往下看,头脑里一片混乱,这时手机响了,是爹打来的,说二叔跳楼自杀了。一切在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的电动车风一般朝着老家的方向疾驰。一路上,不少猫的叫声灌进耳朵,像小儿的啼哭,尖厉、凄切得如一块块暗黑的夜色,倏忽间,连成整体。见了二叔最后一眼,他的面孔一片模糊,眼睛却睁开着,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我听不见了。而我看见的那本证照被撕得七零八落,俨如撒在地上的纸钱。这才明曰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押在这本假照上。我无话可说,只有黑色的痛在向全身漫开,然后一寸寸深入骨髓,那种深入,有着刀尖一样的锋利。返程的途中,我走得很慢很慢,老觉得二叔瘦长的脸在眼前晃动。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隐去了。骤然想起这个有着猫一样命硬的人,经历了那么多折腾都站了起来,却终于没躲过一场无形的算计。或许,那看不见的刀太过锋利,让满世界的猫儿招架不住。
夜被幽深的黑色填满,看不到尽头。风,从门前的苦楝树上吹来,发出丝丝缕缕的啸声,我疑心那是猫的灵魂在一遍遍呼号,似在用所有的力量丈量着夜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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