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肥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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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合肥
搞活
搞活
我的籍贯是安徽省长丰县,有天和一个朋友说起,他随口接了一句,哦,那你是合肥人啊。这话让我不大不小吃一惊。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合肥是合肥,长丰是长丰,虽然长丰县隶属合肥市,我说自己籍贯合肥也没错,但父母从没有这样对我说过,我也从未想可以这样去沾光。有时为了方便,我还会解释说,我老家长丰的,那里离合肥不远。要我理直气壮说自己是合肥人,与包拯是同乡,确实有一点点难。
出租车
五月三十一日我去合肥参加培训,十点不到下高铁,来到出租车搭乘点。地下车库有数排出口,出租车川流不息地冒上来,两侧排队的人依次上车,无人争抢或讨价还价。几个执勤人员维持着节奏的流畅,很快轮到我。
我上的车,是一位女司机。她身上反罩一件白色夹克,下身穿蓝色长裙,一双白色纱手套有个指尖已经破了一个洞。她皮肤白净,梳着短发,从副驾驶看过去,有点像潘虹。我问她合肥地铁怎么样,女司机声音很小地说,合肥地铁现在只有一条线,不是很方便。她一口地道的合肥腔,那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声音,从老家来的亲戚,都是这股扑面而来庄稼一样质朴的味道,特别是夜深的时候听他们在客厅小声的絮叨,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北方辽阔的原野和昏暗中摇曳的烛光,感觉非常亲切。本来她带我到了目的地,可是我吃不准,没下车。等我打电话联系后,需要她多绕一条街再回去。她轻轻说,你看,听我的,你就可以少花十块钱了。
下午四点多散了会,我决定到市区看看。带我的的哥,一看就是江北人,脸盘大,颧骨高,看着厚道。他四十不到的样子,爱说话但不主动攀谈。他以为清朝有一两千年的历史,我就给他从中华民国往上倒推,推到了秦始皇,他费解,清朝只有三百年啊。我说是,三百年也不容易了。他又问,那唐朝有多少年,我说我刚刚说了呀,也是差不多三百年。他继续问,那中国最长的朝代呢?我说是汉朝,东汉西汉加起来有四百多年。他可能对汉朝有点陌生,就不再问。其实我说的不对,上古三代的夏商周,每个朝代都比汉朝长,不过坐在出租车上,我没多说。
我和他打听旧书店,他摇摇头,不清楚。我问三孝口、城隍庙,他说那里倒是有个新华书店,可以二十四小时看书呢。我又问李鸿章故居怎么走,他耐心和我讲半天,我是资深路盲,始终没明白,这回轮到他无奈。他说你到了城隍庙,再问一下,都在那一块,不太远。我说我老家是长丰车王集的,不过有几十年没回去过了,他开始大概没听清,搞得我以为车王被撤换了名字。他和我确认了,车是汽车的车,王是大王的王,这时的哥的声音就有点高,说是啊是啊,我也是长丰人,长丰县是有个车王。
长丰县当然有车王集。小时候我常常帮母亲写信,到写地址时,母亲会取出老家的来信,按照信封一个字一个字念,而我拿着笔,一次又一次工工整整写:长丰县义井乡车王集。
当晚九点多钟,我从逍遥津公园意外地漫步到江淮大戏院,在对街乘上一二九路公交车回体育中心,结果坐反了方向,在中绿广场的终点站下车。彼时行人车辆都少,我手机已经没电,这时一辆出租车恰好经过,我不假思索,赶紧一身汗臭上了车。
司机是个中年人,谈吐客气又谨慎。我说我今天累坏了,一个人跑了一下午,没玩到什么地方。他应道,是,合肥是个内陆城市,没有海,没有山,确实没有太多旅游景点。我说皖南好多了,他认同,说黄山好玩。不知不觉说到收入,我问他,你们开出租能拿五六千吧?他说能,想一下,补充说能有七八千吧。我说那真不错啦,顶普通上班的两三个了,养家足够了。他说是,合肥的最低工资是一千六百五十元,现在在合肥打工的,最少都是三千多一个月了,不过,像我们开出租很辛苦的,我是晚班司机,一年到头没有休息,天天开,每天下午五点开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我说你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他说是,一辆出租车有三个司机,正常情况下是两个司机开,其中一个要是有事,第三个司机再顶上去,白班的就光开白班,晚班的就晚班,白班交纳的费用多一点,晚班少一点。
他说,我开到晚上十点多,去吃点东西,然后就到车站和娱乐场所等客人。我问合肥消费怎么样?他说高哦,买东西太贵了。我想想,你们吃早点,不节省也不浪费,正常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他说七块钱吧,要是买包子豆浆,那就五六块钱。那牛肉面多少钱呢?他说八块。蛋炒饭呢?七块。我说那你们还不错了,我来的那个小地方,你猜多少钱?一碗蛋炒饭是十块钱,牛肉面大碗的要十二。我有点感慨,同样二十块钱,你在合肥可以吃三碗蛋炒饭,在我们那里就只能吃两碗啦。他听了,没再说什么。
我还是有点担心他晚上绕路多收钱,问他,到体育中心大概要二十块钱吧。他想一下说,恐怕不止,有十公里呢,而且晚上出租车会贵一点的。后来看打表,车费是三十一元。我下了车,想想还没吃饭,找家店,十元钱一份的淮南牛肉汤吃了半天,很实惠。
第二天上午要回泾县,太阳底下站半天等不到出租,无奈上了一个黑车。司机开了很远,看我疑问,他几次解释,说这条路和你从车站出来的不是一条路。临了,他收了我二十块,这和泾县高铁站的出租车进城区是一个价,虽然一个是七公里一个是五公里。
我在合肥南站的广场下了车,正是端午次日,出门的人不少,我嘀咕着出门真麻烦,黑车司机笑笑说是啊,祝你一路顺风。我关上车门,对他点点头说,谢谢你。
三孝口
四点半城隍庙下了车,不识路径,一时颇无措。本来,合肥市区有我老家亲戚,但这次时间紧张,便没有惊动他们。城隍庙门头朝南,我拿手机拍了几张相片,想一想,还是往里走。
城隍庙里,两旁是各种店铺,大抵卖服装小吃之类,正是寂寥时分,人不多。走了一小截,我估计里面情形差不多,往东拐进一条偏僻岔路,渐渐走到我熟悉的老式居民楼里,那些狭窄的巷道和密麻麻的电线电缆,可能各地都差不多吧,我见一个黢黑的中年大汉正躺自己几平米的小店外,问他周边是否有旧书店或书摊,他从凉椅上坐起身来,指南面,讲以前那里有,是一个老头搞的,现在不晓得可有了。我谢了他,却没找到,只看见一群人把棋盘搭在摩托车上下棋。再看路牌,我已经走上了安庆路,问人,说再过一条小巷到长江中路,西行三孝口,新华书店在那里。
我一脑袋汗,走到新华书店,看北面不远是安徽博物馆,心想博物馆恐怕快下班了,还是先去看那里。太阳底下一路走进去,门卫也没理我。等我上了博物馆二楼,才发现这座极具民国风味的建筑正在装修,空荡荡大厅里一股淡淡的粉刷味道。回家后查资料,才晓得安徽省博物馆已于二〇一一年搬迁并更名为安徽博物院,我去的那个老馆,毛泽东曾视察过,馆名为陈毅所题。而我当时烦热不已,又失望,在空荡荡的卫生间里用自来水湿了头发洗了手,一步步折回新华书店。
连续上了几层楼,都是卖饮料卖衣服的,我暗暗讪笑,省城的新华书店也不过如此,及至慢慢上了四楼,这才突然间柳暗花明。新华书店里非常安静,隐隐约约放着轻音乐,四下到处能看见读书的人,他们多是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女,或站或坐,或写笔记或玩手机。系着红领巾身穿海魂衫的店员看上去很精神,他们用小推车理书补货,动作快,不张扬。我看一堆书的角落里,一个二十不到的女孩子和她男朋友摊腿坐地板上,两个看看书,偶尔贴着耳朵说说话,又见一个中年人靠书架拿本书坐着,大概有人和他催什么,几次手机响,他几次小声地解释。
新华书店的空调很凉快,我慢慢翻书一点不着急,每隔一会,一个女店员便在室内广播推荐新书,声音挺好,但不流畅。我原打算买几本回去,再不济哪怕一本也是个纪念,但我放下了福柯,放下了刘小枫,一本接一本,最终一本没有买。我下楼时已经六点多,看到楼梯旁的长凳上,有个长发女孩子一直在很认真地看一本书,她皮肤很白,阅读时仿佛身在尘外,搞得我都有点好奇,是什么书让她这样入迷。
走出新华书店,我想去朋友介绍的花冲公园去看看。到博物馆近旁的公交站,问人,答说这附近好像有书摊,我听他指点,改了主意,走到了安徽省公安厅那边。再问人,都说不知。于是往南走,到合肥六中附近,决定老老实实搭公交车去花冲公园。
马路中间的公交站台上,一位大姐好心说,要想不转车,那要坐二路车,二路车呢,只有博物馆公交站可以搭得上。我脱口而出,我刚刚从那里过来的。没办法再节省,实在太累了,我狠下心要打的,可偏偏硬是没打到,走走停停,我第三次来到了博物馆。
好歹上车,暮色里五里井站下。花冲公园广场一排破旧椅子给人按摩修脚,朝里走一走,一个骑摩托的男子和妇人不停瞄我。一会男子骑车走了,女子还在瞄,欲言又止。我发一条微信说:然而,花冲公园除了扭腰送胯的广场舞和八百元一只的阿拉斯加及六百元一只的哈士奇,什么也没有。
不过,我来时在公交车上看到有逍遥津站,便想着,回去路上看看逍遥津。
逍遥津
从花冲公园搭二路公交车到逍遥津下,一点没觉得兴奋,倒是累了。先没进去,坐公园大门外金晃晃的路灯下喝口水。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一旁互相拍照,拍一下,摸着头发看相片,又换角度继续拍。这时,一个化妆成孙悟空的人走向她们,其中一个腰很细的女孩没看见,转身时差点撞上他的金箍棒。孙悟空的意思,大约是想和她们收费合影,两个女孩没同意,转一转,很快走掉。
逍遥津门前,连个卖饮料的都没有,只看到一棵大树下,摆着两个发光的彩灯小玩具,边上坐两个老妇人。我估计是公园规定不许摆摊,她们呢,有人来买,就卖掉,有人来查,就说自己带着玩的。回过神来,只见一家三口从我前面走过,几岁的小姑娘牵着妈妈,那个孙悟空正粘着小孩父亲,对他连连拱手。小孩父亲没有理睬他,不快不慢地走,一直上了人行道,孙悟空还在对他拱手弯腰。
我在逍遥津门前拍了几张相片,慢慢走进去。里面一片黑,有淡淡的凉意,各种植物密密麻麻起起伏伏很不少,两排洁白的路灯朝里延伸,但它们只能宣告自己的存在,却无法照亮地面,也许,是它们太高了吧。没走几步,走到了一团黑漆漆的雕塑面前,这才朦朦胧胧想起,曾在哪里知道过逍遥津是有一个张辽的雕塑的。我看看,拿手机拍,前前后后转换位置借光线,拍出来的仍是漆黑一片。
在《三国演义》众多脍炙人口的篇章里,张辽威震逍遥津这一节,似乎还算不得家喻户晓,但是在三国时期,魏将张辽用以少胜多的殊死一战成就了千古英名,却是实实在在的非虚构。八百死士冲击乌云蔽日般的十万大军,这份壮举古今中外都不多见,之所以名气不如赵子龙单骑救主等,主要原因怕还是曹操的缘故吧。硕大无匹的幽暗中,张辽提刀跨马的雕塑隐约更有一股肃穆混沌之感,如果他再矮一点,我倒想在那匹马的圆屁股上拍拍或者摸一摸他那把很像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而三三两两散步的市民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慢悠悠往逍遥津公园的里面走去,好像在自家小区里一样。
我实在太累,无意盘桓,站着看一会,回头往外走,公园的马路对面是一家大型KTV,霓虹上下闪,瞬间将我从一千八百年前拽了回来。我吐一口气拿出手机,咔擦一张,咔擦又一张,这时,就看见孙悟空朝我走来。
尾 声
我之前一共去过三次合肥,最后一次离现在也有十多年了,我对合肥的印象始终是灰蒙蒙的不清晰。倒是一九九三年,我和一个朋友一道,去找一个在合肥工作的发小玩。那时没钱,我俩穿山越岭坐了一天车,当晚睡在十元一个床位的大通铺里,刷牙都要蹲在地上接水。第二天,我们仨碰了头,一道去三孝口,又去省政府转,觉得除了马路宽一点,店面宽敞一点,似乎别无惊艳的地方。我们信步到了城隍庙,在一个圆塔下竟然有一个旧书摊,我飞快地翻检,买到一本周作人的散文《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那一年,发小曾笑嘻嘻对我说,你别看合肥是省会,那里的人对穿着其实不是很讲究,特别是男的,看着一点不时髦,和我们县城差不多。这次去合肥,好像他的话仍然是成立的。
201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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