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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居之地(已发)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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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居之地




  集腋成裘。瞥见他积攒于桌角的脱发时,这个成语首先跳了出来。它们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层层叠叠,好像集体沉湎于对故地的追忆。

  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作为室友我只能猜测为心有不甘。肯定有一只杠杆在他心里,当这头的落发足够多,那头努力工作的决心也就随之松动。他的桌角突然出现《公共基础知识》以及《职业能力测试》这两本书。守着这个秘密,他按老样子上班,夜晚拖着疲惫的身心艰难啃书,却在不觉间捣起蒜泥。

  我见过他一两年前的照片,那时他还过着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拥有明亮的眼睛、微扬的嘴角、白而红润的桃花面,以及一头碎碎密密的青丝。很多个夜晚他都会提及昔时的风花雪月,那时候他兼职做网络维修,许多女生故意制造故障,点名要他过去,只为多看他几眼。他也不点破,笑着收下女生们犒劳的小礼物。每次回忆他都是不可自拔的样子,好像一伸手就可以触及似水流年。

  公司离一所大学很近,我们喜欢打着学习的名义去邂逅桃花。门卫每次都很警觉,在我们经过时会突然喊停,索要学生证件。瞬间惊惶,再伪装淡定,自欺还不算沧桑,以为借着残余的书卷气可以糊弄过去。然而门卫无情戳穿:最近社会人员不准入内。我们用伪造的卡片完成偷渡,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逛。操场掠过四月的风,空气里满是樱花、牡丹、垂丝海棠的清芬之气。他们在跑步,他们在排练啦啦操,灯光不及的角落里他和她在深情接吻。而我们只能站在时光的彼岸,看着曾经的自己。

  也有几次他在我的怂恿下前去搭讪。“同学,三号餐厅怎么走?”以此为开端,一段灯影恍惚的道路往前延伸,路的尽头便是索要微信号码。我在后面偷笑,笑着笑着就觉得无趣。我们都清楚,这仅仅是调味剂,打发时间罢了。

  阿米亥有一首诗这样写:“上帝怜悯幼儿园的孩子/却较少怜悯上学的孩子/对成年人则根本毫无怜悯/他不管他们,有时他们必须在灼热的沙地上/四肢着地爬行……”如今我们就是这着地爬行的成年人,扔过帽子以后,上帝以及社会的万千宠爱便以光速迅疾离开。

  而横在面前的是怎样的一种不堪呢?他曾经构想过毕业以后的生活,在小城里平平淡淡便很知足。可现实却难以如愿,女朋友一改校园里的纯真,一心想过高品质生活,要求在市区购房。他辞掉县城事业单位的工作,成为我的同事。那个女孩却等不及,离他而去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他惊惶地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非常稀疏,未及多想就去了中医诊所。“肾开窍于耳,其华在发”。大夫据此在生发胶囊以外,又开了几瓶金匮肾气丸。他羞于让我知道,然而我对这些药物的作用一清二楚。每天清早我洗头时他都要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作罢,因为每次洗头都会有几十根落发,实在心疼。我骗他说:“最近你的头发变多了。”他总是淡然一笑,桌角的落发正迅速增多,我们都不愿提及。

  他开始专注于养生,忌食生冷辛辣,每天晚上暴走,十点之前睡下。这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拔河比赛,养生的对面是电脑的辐射、工作的繁复、加班的无休无止。他处于下风,我只能用无力的话来宽解。说起去年辞职的文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白发越来越多,却没有办法。家里并没有少白头的基因,可见是环境所致。他曾经创下公司加班的巅峰纪录,领导为此奖励他五百元,号召大家效仿。也说起我自己的颈椎与肩膀,酸得厉害了只能贴膏药,忍着疼继续画图。我试图证明落魄的普遍性,以一句“大家都一样”来抚平我们彼此的创伤。他也曾豪气地说过,年轻人正是动荡不安的时候,如果太安稳那就是人到中年的征兆。

  我知道压倒他的最后一根“头发”是什么。那几天小区一直丢东西,警察去公司找我们调查取证。他们的目光尖锐凌厉,一番扫射之后互递了眼色。其中一位拿出手机,有监控拍下的背影,问我们有没有见过。我傻里傻气地努力回忆,而室友却始终沉默不语。后来要选一人去宿舍开门,说是帮我们看看有没有危险的迹象。到此我才明白过来,是要搜查赃物去。整个小区就我们是流动人员,即使住了几年也不会被信任。晚上我们没心没肺,以 “犯罪嫌疑人杜某”“犯罪嫌疑人宋某”来互相打趣,却在背地里感觉到浮萍一样的无依感。这样,宋某就坚定了他考回县城的决心。



  我尽量少给自己添置东西,投稿时都写成家庭地址,宿舍的物品时刻保持收拢状态。这一切都说明,我的潜意识里是随时准备离开的。我的身体里有躁动不安的成分,只有通过奔驰才能消耗殆尽。然而讽刺的是,天天宣告辞职的人留到了最后,一声不吭的人却说走就走。

  想起最开始,我和书琪、梦奇每次吃饭都爱聚在一起。嚼着没炒熟的豆角,不停翻白眼:毒死我们算了。其实师傅的厨艺很了得,可惜他的十八班武艺都是为小灶准备的,我们的饭菜用的是大号杀猪锅以及铁锨,翻炒时如同搅拌混凝土。每天傍晚一下班我们就急着跑去食堂,去迟了领导的残羹冷炙就会被抢光。我们用生物链的理论互相嘲讽:“看你那出息,淤泥里的最底层生物。”说笑着,趁其不备抢过一块鱼肉,嘴巴嚼得啪嗒响。

  我的空间里有这样的诗句:“影子是疼掉的一层皮/是溢出来的苦水/湿了脚下一小片……”梦奇反复咀嚼 “湿了一小片,湿了一小片”,惹得书琪喷了一桌饭。从此我被他们喊作“大湿”,饭桌上除了吐槽饭菜又多了一种娱乐方式:曲解诗句。比如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曲解为裤衩品牌,把“停车坐爱枫林晚”的“枫林晚”曲解为宾馆。旁人觉得无聊,我们却笑得飞扬跋扈,把这作为枯燥职场的一把味精。就好比木屑里生出了霉菌,霉菌好歹也算有一片生机吧。

  我们的职位有华而不实的名字:机械设计师。听起来很牛,实际上只是在做着重复的动作。甚至忽略了思考,按照前人的路子随意改动一下数据,一张张零件图就出来了。设计变成复制粘贴,设计师沦落为机器。老板挺着肚腩却身轻如燕,走路没有声息,我们只好时刻绷着,做出马不停蹄的样子。

  本来以为生活可以这样进行着,它自己却先于我们产生了厌倦,生出一些波折来。有一天质检部来设计部要人,部长把书琪给了他们。他毕业于郑大,和中专生一起检验产品,着实有些屈才。再说他绘图的能力一直是出类拔萃的,部长完全没有理由支走他。我们都想不通其中的逻辑,只有书琪自己清楚。

  到了质检部的书琪清闲倒是清闲,但是那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挫败感却时刻困扰他。“不如考研吧”,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们。公司有许多人都在偷偷备考,这是不愿妥协之人的唯一出路。他们在多次辞职之后相信了“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句话,对如今的职场充满失望,只能寄希望于回炉深造。没有人知道两三年以后的事情,说逃避也可以,但最起码比现在工资多一倍。

  那就考吧。比较惨的,是书琪复习时被老板撞见了。在私企里,老板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他不可能容下吃白饭的人。老板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眼神,质检部的领导就懂了。

  “这个岗位不需要人了,你可以回设计部了。”

  书琪回不去,设计部的领导早就心怀不满,仅仅因为书琪此前没有听从他的安排及时出差,而他不愿出差是因为胃病复发。

  那么他只能离开公司。按照惯例,辞职者都会请要好的同事吃一顿,碰杯,然后各自天涯。书琪的临别赠言是:“大湿,我们都羡慕你,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是你在该勇敢的时候总是退缩。”他说的是书店的事情,书店给我一千多的月薪,虽然有时间读书了,可我养活不了自己。

  来年四月份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郑大录取了,而我仍然在嚷嚷着要辞职,要考公务员。

  再说到梦奇。他除了在曲解诗句时兴致很高,其他时候都很低调,给人一种淡漠的感觉。有时候同事请客,他不好意思沾光便选择不去。他对组长交待下的任务,从来没有怨言,总是按时完成。在我们讽刺老板是资本家时,他没有附和过。我们都没想到他会辞职。元旦假期他去山东找同学,假期结束他没有回来。再有十几天就要发年终奖,他这一走可就一无所获了。部长让他回来交接,他固执地不接电话。我试图联系他,一直联系不上,最后打通了说是在北京,而另一位同事得到的答复却是在天津。他自此人间蒸发了,都怀疑他进了传销组织,却无从求证。至今我都没有他的消息。



  同来的一茬人已经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四个现在都在这里了。落日开始它的退位仪式,倒退着离开,目光里满是眷恋生发的温柔。咖啡室因此镀上蛋黄色的光晕,藤椅、圆桌、陶瓷器皿都沉浸在不真实的色调里。这里是办公室角落开辟出的孤岛,当初老板宣布免费对员工开放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明白老板的用意是后来的事情了,咖啡豆在刀片之下粉身碎骨,它承受的痛会经由热水递送给我们。晚上加班前来一杯咖啡吧,把你最后一丝精力交出来。

  我让小明帮我按按颈椎和肩膀,一阵酥麻之后有如释重负之感。建永说痛了酸了不要紧,麻了就不得了啦。他不久前去拍过片子,查出肩周炎。想想多不可思议,二十五六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每天与膏药为伍。究竟是什么迫使我们落拓至此?和几年前刚入职时不同,已经很少听到抱怨了,有的只是无力回天的哀叹。愤青磨平了棱角与毛刺,就成了鹅卵石,落在生活的底部,成为河床的构成部分;而那些意难平之人还在水面漂泊。谁对谁错,哪种活法更好,谁能说得清呢?

  说起各自的终身大事,小明订婚了,因为有三位哥哥照应,买房不必发愁。亚杰、建永还有我,至今连女朋友的影子都没见过。我们算着账:首付二十万,装修十万,彩礼十万……再有十几年就有资本结婚了。都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说的是别人。我们不知道出路在何方,都是农村出来的,原想着读过大学能帮衬家里,到头来却还得让父母倒贴,看着他们扛起劳损的躯体去外省打工,就有泪湿眼眶的酸楚。

  把咖啡倒进嘴里,纷纷起身离开了。办公室那么安静,只能听见鼠标的咔嚓声与键盘的啪嗒声。鼓点密集,像是沙场点兵。老板挺着肚腩,端着一杯茶飘了过来。

  打印机不停地吐着图纸,将我们的步履记录在案,最终在车间变成实物,运输到矿山煤矿港口,去承受皮带与矿石的冲击与压制。打印机也有罢工的时候,我们却放弃了抵抗。你知道的,我们要抵抗的不是老板,而是穷困,而是以贪婪为本质的房地产业。

  想起阿亮,他说鞭挞年轻人换来GDP数据,有什么意思?他一直是愤青,吃饭碰见了他爱谈论改革,把社会性质的大问题抛过来,别人都无从解答。大学里洗脑的思修课本糟糕透顶,它们不能自圆其说,唯一的作用是给我们饲喂浆糊;而毕业后我们一心为生计,从未关心过这些。阿亮说我们是除了劳动力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老板是拥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其他人仅仅听着,从来不发表看法,还时不时地环顾四周。

  阿亮工作很认真,遇见新的电动机总要耐心研究。我见过他总结的图纸资料,条分缕析,清清楚楚。带项目也是游刃有余:沟通,推诿,立字为证,每一个环节都稳稳推进。他的口头禅是:“干着八千元的活,挣着两千元的工资,凭什么?”从来没有人给过他答案。

  公司有个贴吧专门供员工交流,美其名曰“畅所欲言”吧,实际上除了溜须拍马什么也说不得。我刚来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上面发贴问工资什么时候发,就有人攻击我,说现在经济形势这么不好,有的公司一拖半年,我们已经很不错了,要感恩。部长因为我这个贴子召开紧急会议,告诫新人说话要小心。阿亮忍不住,又发了一次匿名贴,说老板贪欲旺盛,满肚子民脂民膏还不知足。这枚贴子的背景,是老板让设计部劳动节加班,好为车间准备更多图纸。我们部长猜测是他的手下所为,赶紧让吧主删贴。阿亮不知道在后台能查到发贴者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场。老板久经职场,脸上的肌肉已经十分坚硬,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却横肉抽搐。他说年轻人要阳光,要努力拼搏,充满正能量。我们在下面偷笑,所谓正能量就是草芥一般被风揉搓,交出最后一滴绿,还要对劫掠自己的风俯下身躯,千恩万谢。

  阿亮明显感觉到异样,给部长打招呼,部长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向一边;该得的奖金也莫名其妙蒸发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像别人那样妥协,然后忍气吞声地接受一切,已经来不及。只能离开了。

  后来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村子里养猪,比以前累,但心里踏实。我说你大学的知识不是浪费了,他回复了意蕴丰富的两个字: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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