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女小敏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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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女小敏
文/苏敏
灯光昏暗。她或许并不知道我在看她;也或许知道,只是她装作不知道而已。
她的头发被染成了黄色,半黑半黄的那种黄;她的面色有些发白,不是那种苍白的白;她的唇上涂着口红,颜色鲜艳亮丽的红;红唇的上面,有一条细小的伤疤;她的下巴不尖不圆,不长不短,很是匀称;她的脖子修长,光滑,衬托着她的头与面部。她时而端起啤酒仰起脖子一饮而下,时而将身子靠近我说话。
再往下,是她光滑的肩膀。肩膀与脖子间,左右两根锁骨对称,乍一看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看上去,既有静感,又有动感;既有线条,又有肉感;这样的肩,唯有露着最为合适不过。她裸露的胳膊上,有一处不大不小的纹身,像是一只凤凰,又像是一朵花;纹身的下面,是一排拼音字母。从这处纹身上,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敏。
她光滑细嫩的肩膀上,两根黑色的胸带轻轻地勒着。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景区里翻山越岭的索道,或者是穿越茫茫草原上的高速公路。她的两只乳房饱满,坚挺,充满弹性,在胸间半露着,深深的乳沟像是一条门缝儿,有让人窥视或推门而入的欲望。她似乎并不在乎你是否盯着她的胸脯,或许这本来就是给人看的。作为女性独有的特征,我想我不应该用鄙夷或者猥琐的目光盯着她的乳沟的。据说,在某些文化里,乳沟是性感的标志,它比女人身上任何一个其它的地方更能吸引男人的目光。我不是女人,我无法感受两只乳房被胸罩紧裹着的感受,但我想它一定不是裹脚布。小敏起身时,总习惯用手将胸脯往上托,并随手将肩膀上的胸带拉一下,让两只乳房回到本来的位置。她身上那薄如蝉翼的裙衫,在昏暗的灯光里,隐隐约约地衬托着她S型的身材。
小敏的歌唱得其实很不错。她的音准与节奏都十分到位,亮丽的嗓音,有一定的穿透力。狭小的包厢里,她和我对唱。我们的声音从头顶的音响里传出来,与伴奏声一起,环绕,交织。唱着,唱着,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船,正摇晃在自己歌声里。尽管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但她的演唱还是有一定的功力。从这点来讲,足见她在这儿的时间不短。我算是玩过音乐的人,但唱歌时总有些跟不上节奏。那天晚上,小敏前后陪我唱了几首曲子,如《知心爱人》《为了谁》《心雨》等——我这个岁数的人,大抵上也就会这些。
小敏唱歌时,一手持麦克风,一手伸过来要牵我的手。我下意识地躲开,将手塞进裤子口袋。说实话,众目睽睽之下,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牵过手,甚至包括我的妻子。有时陪妻子散步,她拉我的手,我总觉得不自然,好像生怕自己的手丢了一般。
唱歌间隙,小敏坐在我旁边。有时,她将手搭在我的腿上,隔着厚厚的牛仔裤,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掌柔软;有时,她还会将手放在我的裆部。或许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也或许她是在故意挑逗我。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偷偷地将身子挪到另一边去。说实话,我害怕我会有反应。在她的手触碰到我私处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额头直冒大汗。我想,但凡生理正常的男人,肯定都受不了这样的挑逗和刺激的。我用抽烟,喝茶,或者起身来转移我的注意力,用服务生送过来的热毛巾擦脸,擦手,擦可能表现在脸上的紧张。
我真正感兴趣的并不完全是唱歌,更不是趁机和她们放肆一回。说这话,或许你觉得我是在装,是在给自己立牌坊。来这儿不唱歌,不跟她们厮混一下,去干什么呢?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没意思。似乎这有点不合常理。我有时也不太明白,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为何经常发生在我身上。比如那天晚上,我感兴趣的竟然是小敏的身世和经历。我满脑子都在想着,小敏来这里多久了?她陪了多少个客人?她是否会跟着客人去开房?我还想,这个歌厅里,有多少个小敏在陪客人唱歌,喝酒,摇骰子?她们为何要从事这个行业?是朋友介绍还是自己主动找来的?她们来自于哪里?她们的父母是否知道她们的工作是陪人唱歌喝酒?她们的收入怎样?等等之类。
我尽管来这种场合次数不多,但终究还是来过几次。当你坐定,一个个身材修长、前突后凸的女郎齐刷刷地站在你的面前,对你弯腰鞠躬,齐声而又响亮地说,老板好,欢迎光临!那训练有素的声音,几乎令人眩晕。然后,包厢里恢复寂静,她们静静地站在你的面前,等着挑选——你用手指着,你,你,或者你。此时此刻,在你的眼里,她们便如摊贩上那一颗颗水灵灵的白菜,或者是衣架上那一件件整洁的衣服,你指着谁便是谁。我还不太习惯这样的架势,它既令人兴奋又令人紧张。小敏是他们硬给我叫的。她们进来后,我在卫生间里躲了半天。出来时,小敏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我。她的眼神好像是跟我说,今晚,你便是我的“老板”。
嘈杂的音乐响起。空气中,香烟味,酒精味,以及一些荷尔蒙的味道,交织混杂在一起。一起来的有些人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或者将骰子摇得哗哗作响“砰”地一声砸在茶几上,或者拿着话筒大声地吼着,或者紧紧地搂着他们身边的女人。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抽烟,喝茶,观察着包厢里的一切。他们故意将小敏往我身上推。我架起双手,但小敏还是被他们推搡到了我的身上,我隐约感到她柔软的胸脯贴着了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她没有一点羞涩,反而我倒是紧张起来。那一刻我还是比较清醒,我觉得我不能乘人之危,浑水摸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敏字。我觉得,名字相同一定是有缘分的,或许她便是另一个我。她看起来很轻松,一切动作都显得极为熟练。可我总觉得,这里的每一个女人,尤其是小敏,一定像我一样经历过很多的挫折,受过很多的磨难。不然,她们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开始和小敏聊了起来,但包厢里声音实在太大,我听不太清楚她凑在我耳边说的话。断断续续中,我知道,她是衢州人,她经历了三次恋爱,均以失败告终。她还说,她给她的家中每月寄钱,她家做房子的钱有一大半是她赚的。
小敏白天睡觉,晚上开始工作,一晚上的收入基本在三到五百。这是非常不错的收入。听她讲,她们当中,有人是图这儿来钱快来的,也有人是像她一样失恋后来的,还有人是被朋友拉过来的。她们的工作时间一般会持续凌到晨一两点,工作内容便是陪客人喝酒,唱歌,聊天,摇骰子,或者跳舞。她们的酒量大都不错,至少能喝个十瓶八瓶的,有时碰上一些刁难的客人也会喝多,她说喝多了便去卫生间抠掉,再接着喝。
她一口气跟我讲了很多她们的故事。这是一群生活在黑夜里的人。她们离我们很近,却又似乎离我们很远;她们有梦想,有追求,更有烦恼;她们似乎并不完全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堕落。但在人们的眼里,她们总是见不得阳光。我想,小敏脸上的苍白,或许便与她们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有关。她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一株没晒过太阳的植物,正静静地插在花盆里。而没有阳光照射的绿,总不那么鲜活和律动,缺乏一丝生机。
她举起酒杯跟我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动手动脚的客人。可我耳根还是有些发热。幸亏那天晚上我没喝多,如果不是头脑清醒,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这样冷静和克制。当然,我并不在乎小敏这样的评价,小敏的评价也并不能证明我的洁身自好和经得住诱惑,毕竟,出了这个门,我们便谁也不认识谁。况且,这样的评价或者证明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我也完全不需要这样的评价或者证明。作为一个喜欢写字的人,我其实更关注的,是小敏她们这一群人的真实状态和命运,她们如何看待我们这些进包厢的男人,她们的未来在哪里?小敏给了我很多答案。
小敏这样的职业,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夏朝时,夏桀就蓄养三万乐女。秦始皇的母亲赵姬嫁给吕不韦前就是邯郸的歌妓。《世说新语》也有不少关于歌妓的故事。隋唐时,歌妓风气盛行,贵族、文人与歌妓酬唱、交往也很普遍,有些文人更把歌妓引为知己。唐人传奇故事中有不少的女主角便是歌妓,比如《虬髯客传》的红拂女,《柳氏传》的柳氏,白居易“樱桃樊素口”中的樊素,白居易还写过一篇著名的《琵琶行》,我至今还能背诵一大段来,比如: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到了宋代,风气未减,如柳永,他经常与歌妓接触,常为歌妓、乐工填词,让歌妓演唱。“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便是证明。可以这么说,小敏从事的职业,历史悠久,算是传统文化之一,只不过它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朱自清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曾写道:“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前年听说被取缔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
小敏很快便不用挣扎了。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微信里,她跟她的经理说,老大,如果我不做,押金可不可以退?她的老大回复说,可以。
我问,你不干这个,准备做什么?
小敏说,我马上就可以拿到美容技师证了,拿到证后,准备跟人合伙开一个店。这时,包厢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我看到她的脸上正洋溢着自信和淡淡的笑容。
我举起茶杯,说: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