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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2-01-1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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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界
     文/李新文

       直到风化得厉害的界碑映入视线,我才知道走到一条溪的尽头。四下一望,除了一个水库,便是山。山,连绵不断,仿佛波澜起伏的大河。阳光从山顶泼洒下来,与水浑然一色。我潜意识觉得,源出罗霄山余脉的梅溪应该不止一个源头,而是很多。但现在让一座水库覆盖,潜得很深。兴许,只能从界碑上寻找一些注脚。
      高过人头的界碑站成一个历史符号。依稀的文字,却又在向你讲述岁月的真相。这是个三面接壤地带,一面是梅溪,一面是云溪,另一面是临湘。假若没有碑的指引,就会迷失方向,甚至造成许多混乱。
      其实,土地上任何一座界碑,从一开始动机很纯——廓清界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现在,我找不到一条进入岁月现场的通道,只能站在石碑前展开联想。不难想象,阳光很好的春天,那个须发皆白的老石匠,一定用钢凿与铁锤,在咣当作响的声音里,将一个个界定方位的文字,刻在石头上。一笔一画,融入不少人的企盼,仿佛把许多人的魂儿刻在上面。自然,这碑在某个黄道吉日被人移到了山顶。我爹说,早年上山砍柴伐木,附近的村民总为几根树木的小事纠结不清,弄不好拳头锄头恶言相向。到后来,终于闹到县里,县府只好叫人刻了界碑运往山顶,并用了个傻办法,比力气——碑放在中间,三方十步之内任意背动,背到哪儿就在哪儿栽上。这么一说,谁都愿意,都想豁去命来多抢点地盘,哪怕一寸是一寸。起先,呱呱叫的临湘佬托起石碑,拼命的移,可向南没挪两步,便腿脚发软,直喊大娘。云溪人呢,还没上肩,便摇手作罢。最后轮到石洞坡上,那时的西爹血气正好,双手一抓,逮在肩上,向北连走三十多步,不摇不晃,让一山的汉子目瞪口呆。西爹心善,又往回走二十步,放下,喊,服不服?临湘人嘴上说服心里却一百个不认输。阳光很好的上午,鞭炮声把竖着的界碑衬托得格外庄重。西爹领着一帮汉子将一碗碗谷酒举得老高,大喊,喝,喝,喝。喝得一个日头也充满了酒气。
       临湘人见了很闹心。咋办?凑在一块密谋,嘀咕了好一阵。深夜,一串黑影在夜幕下飘忽。突然,火星一闪,山南面的茅草点燃了。不一会,满山哗啦啦的响,火光将天空照得通亮。顷刻,长了多年的树被烧得吱吱作响,发出撕心裂肺的呻吟。飞禽走兽挡不住火的袭击,慌不择路逃窜。跑慢了的,只剩下痛苦的哀号。那夜,石洞坡人睡得沉,直到早上才发现地坪里落了一层草木灰,空中飘着浓烈的柴火气味,这才有数。于是,呼啦一下,百十来个汉子操着扁担渔叉踊向山坡,横竖一瞄,傻眼了。偌大的山烧成乌漆墨黑的癞子,几蔸矮树丛在冒青烟。山坡上,躺着一具具散发着肉香的尸首。遭天杀的,遭天杀的。不需打听,肯定是反背临湘佬干的。一打听,还真是。不由分说,扁担渔叉浩浩荡荡杀向山那边的屋场。可惜扑了个空。不但没人,连猪牛也被牵走了。整个村子,一下陷入了虚空。这虚空,在时间里浸漫,一会儿迅速扩大,吱骝一声又布满天空。这样的虚空,实在大得让人难以接受,徒增几分失落与愤懑。巨大的虚空里,只有墙角那只老得龇牙咧嘴的黑狗在吃力的咬,咬得毫无章法。不料,它的瞳孔映入一个比它还凶的动物——两眼冲血的人——麻狗。麻狗见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很窝火,眉一扫,眼一瞪,射出一团火花。大骂,狗娘养的,狗娘养的。那狗没听明白,以为与己无关,仍一个劲的咬,把空气咬得支离破碎、纷纷坠落。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以至于麻狗的火又喷出一团,呈直线在空中扫射,大有斩钉截铁的决绝。手里的渔叉也没闲着,使出狠劲,把力量聚到叉尖上,朝那狗的劲脖上奋力一击。只一叉,狗訇然倒地,叫声汹涌,乱蹬乱搐了一阵,头一歪,咽了气。不知死活的东西!麻狗把那该死的家伙撬在渔叉上,一晃一荡,画出一个个弧,这弧被阳光照得分明。他的嘴巴却仍在骂,日你大娘,日你大娘。一个上午,大山里飘满接连不断的咒骂声。
       以牙还牙,石洞坡人很少赊账。吃罢狗肉,喝足谷烧,又明火执仗将山北的茅草点燃,大风一起,整个山峦一片哔剥。翌日清早,临湘人回来,也呆成了木鸡。
       双方的心里,从此打了个结。那结,不是别的,是界,寸步不让的界。天地间,只有阳光没有界,均匀的洒在土地上,让树木柴草分枝散叶、开花结果,长出一个个年轮。也让人在时间里生长、走动,一代代繁衍。比如我,便是穿过阳光来到这三面接壤的山顶的。四下里长不大的,却是石碑投在地上的影子。这影子黑而硬朗,如一笔沉重的大篆,不动声色用它的足迹丈量着岁月与人间的距离,抑或默写岁月的凝重。只是,它的速度很慢,慢得容易让人忽略。在周边村民看来,颜面和利益比什么都重要。这一回,山北的水牯牛损失最大,几十根杉树烧得一塌糊涂,像个鬼了。他无法忍受,真想大哭一场。于是,扛了把铁锤直奔山顶,咣当,火星四射,石碑被砸断了一截。嗖嗖嗖,碎屑儿射出老远,连阳光见了也直打哆嗦。麻狗听到响声,风一般赶过来。这家伙天生好斗,骨头缝里裹着无数狠劲,手里的锄头呼啦作响,仅一下,便把水牯牛的脚打跛了大半年。这样一来,临湘佬觉得好没面子,心急火燎从托坝畈里请来有打的拳师,准备大干一场。西爹说,怕个鬼,石板上砸乌龟壳——硬碰硬。立马搬出了许家大屋的高手许长生。于是,双方以碑为界,摆龙门阵。托坝畈里的汉子曾被许长生的火叉功扫到桥底,晓得厉害,手一拱,悄然而退。至此,一场以碑为界的大战终于没打起来。
      透过阳光,我果然看见石碑上断裂的痕迹,俨如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又像一只张开着的嘴巴,吁着气儿,似有许多话要说。或许,用手一按,结痂的部位会渗出鲜红的血。如果细听,你还能听清石碑体内发出一阵阵疼痛。这疼痛,剧烈,沉重而有节奏,与一座苍桑的城池发出的悲鸣没多少分别。可能,这样的悲鸣,只有风听得更加清楚。裹在这样的气氛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袭身而来,直抵内心。并且,还有不可知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沿着一个个毛细孔传遍全身,以至于从头到脚凉嗖嗖的。这感觉,是我有生以来最强烈的一次。便想,千百年来,国人真是怪哉,总以碑为界,画定各自的范围。国有国界,省有省界,县有县界,连屁眼大的村庄也有村界。仿佛没有界,一切的秩序乱套了。这情状,正如时下的正处、副处、正科、副科干部和一般办事员有着严格的界限。越了界,是万万不行的。平心而论,假若世上没有那么多界,平等往来和睦相处,便与大同的人间气象不远了。
       山顶的界碑在岁月里耸立了很多年,演绎出不少人间闹剧和奇怪的笑声。北山临湘人和南山石洞坡人常在交界的田地里耕耘种作,挥鞭的吆喝声彼此相闻,身上的气息也一脉相通。然而,他们在路上相遇,却把脸撇向一边,要不眼睛鼓着,牙齿咬着;要不一声不吭,形同陌路。稍有不慎,便会擦出巨大的火花。要说人来到这个世上无非吃喝拉撒,都以行走的方式晃荡人间,一眨眼又在时间的缝隙里渐次消失。这近乎定律的生命轨道谁也无法颠扑。山顶的界碑也无疑是静止的,不会开口说话,更不会颁布什么法律条文。说到底,它就是一块石头,一个纯粹的物体。然而无形中,却又长到了人们的心里,成为一个界,一个坎,甚至一道深刻的伤痕。想想,这才是可怕的。
     后来听我爹说,到最后的办法是临湘佬登门道歉,低头求和。那夜,山北的水牯牛领着一群汉子抬了酒肉来到石洞坡。屋子里油灯闪烁。水牯牛双手一拱,就要下跪,西爹一把扯住说兄弟,有这份心就行了,喝酒、喝酒。油灯闪烁的瓦屋里,南北的人握手言欢。浓稠的酒里,所有的愁怨化为一泡热泪。万没想到,这酒香里,水牯牛与麻狗成了亲家。
        娶亲的中午,麻狗乘着酒兴说,我那山上又少了十多棵杉树,不知谁干的好事。水牯牛一听,一脸尴尬,转而大笑,往麻狗肩上一拍说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啥彼此。麻狗也笑,满口的酒气在空中弥漫。
        至此,我才恍然悟出,岁月里的界碑与一条溪水有着无法言说的秘密。那碑立在山顶,影子却映入水里,一阵风吹,又化在水里了。谁能说一座界碑所隐藏的秘密,不是一条溪水的精神源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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